重新包扎的伤口依旧火辣辣地灼烧着神经，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那片敏感的领域。
韩叔特制的药粉带着强烈的清凉和一丝奇异的麻意，像无数细小的冰针试图封住那汹涌的痛楚，却也让林遇安的感官变得有些迟钝和飘忽。
她疲惫地将脸埋在枕头里，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药草苦香和棉布被阳光晒过的干净味道。
杨淑华温暖的手掌一下下，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发顶，嘴里还絮絮叨叨地念着“囡囡乖，睡一觉就好了”，那声音低沉柔和，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
纪老太太收拾好东西，低声嘱咐了杨淑华几句，便带着依旧怯生生、一步三回头的冯招娣出去了，把空间留给需要静养的人。
屋内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排山倒海的疲惫和药力带来的眩晕感便汹涌而至。
林遇安的意识像沉入温水，一点点模糊、下沉。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深渊时，纪晏如那张紧绷的、带着冰冷探究和一丝狼狈困惑的脸，却突兀地闯了进来。
他那句如同拷问般的话语，在寂静中再次炸响：
“那你对自己……怎么就那么狠？”
【狠？】
意识模糊的边缘，这个字眼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钩住了她。
【我狠吗？】
她只是……只是不能看着外婆被打啊。
那是她的锚，是她穿越这荒谬时空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理由。
她别无选择。
纷乱的念头在昏沉的脑海里冲撞：
【我要是能说……说我是从2023年来的……说冯招娣是我外婆……】
【你会信吗？纪晏如？】
【你只会用那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我……像看一个满身谜团、不可理喻的怪胎……】
这念头带来的无力感和孤独感，甚至盖过了背上的疼痛，沉沉地压在心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一股难以抗拒的沉重睡意猛地攫住了她。
韩叔药膏里的安神成分终于发挥了效力，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强硬地按下了她脑中所有翻腾的思绪和尖锐的诘问。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她仿佛又看到了纪晏如离开时那个近乎落荒而逃的僵硬背影。
那背影逆着光，轮廓模糊，却带着一种她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混乱和逃离。
【跑什么……】
她最后的意识碎片无声地飘散，
【明明……被质问的……是我啊……】
屋外，纪家小院。
纪老太太坐在小凳子上，手里拿着把蒲扇，轻轻给旁边熬药的炉子扇着火。
冯招娣缩在院子角落的一个小石墩上，抱着膝盖，像只受惊后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小动物。
她的眼睛还红肿着，但已经不再流泪，只是呆呆地望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杨淑华轻手轻脚地从屋里出来，小心地带上门，脸上还带着未散的心疼。
“睡着了？”
纪老太太头也没抬，声音压得很低。
“嗯，刚睡着，疼得厉害，韩叔那药劲儿上来才消停点。”
杨淑华叹了口气，坐到老太太身边，拿起另一把扇子帮忙扇火，
“娘，您说晏如那混小子……他刚才到底跟囡囡说什么了？把囡囡吓得那样，伤口都崩了！我看他冲出去那脸色，跟要吃人似的！”
杨淑华想起儿子最后那句冰冷的质问，虽然没听清具体内容，但那语气绝对称不上友善。
纪老太太扇扇子的动作顿了顿，浑浊却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又看了看角落里无声无息的冯招娣，才缓缓开口，声音低得只有杨淑华能听见：
“那小子……魔怔了。”
“啊？”
杨淑华一愣。
“小遇这丫头对招娣那孩子……”
老太太斟酌着用词，蒲扇指了指角落，
“太不顾命了。那架势，像护自己眼珠子似的。晏如那小子，是没见过这样的。他想不通，也……有点怕了。”
“怕？他怕什么？”
杨淑华更不解了。
“怕那丫头真把自己搭进去。”
纪老太太的目光变得悠远，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那性子，看着浑，骨子里跟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轴，认死理。他认准了‘力量不足的牺牲是愚蠢’，可遇安丫头偏偏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了件在他看来最蠢的事，还差点把自己搭上……他那个‘理’被撞了个稀巴烂，能不懵？能不恼？再加上……”
老太太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
“韩老头走之前，跟晏如嘀咕了几句什么‘根基’、‘神魂’的，听着就不像好话，估计也给那小子心里头添堵了。”
杨淑华听得似懂非懂，但“差点把自己搭上”这几个字让她心尖一颤，对林遇安的心疼又添了几分，对儿子的恼怒也更深了：
“就算这样，他也不能凶囡囡啊！囡囡都伤成那样了！他那张破嘴！一句好话没有！”
“行了，”
纪老太太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调，
“晏如那边，你也甭急着骂。他心里头那团乱麻，得他自己个儿去理。小遇丫头这儿，你多费心。这孩子……心太重。”
老太太的目光再次投向紧闭的房门，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她那眼神，不像是这个年纪该有的。藏着太多东西了。”
婆媳俩的对话声低了下去，只剩下蒲扇轻轻扇动炉火的细微声响和药罐里咕嘟咕嘟的冒泡声。
角落里的冯招娣，依旧抱着膝盖，一动不动。
但她低垂着的、被乱发遮住的眼睛里，却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变化。
不再是纯粹的麻木和恐惧，而是混入了一丝困惑，一丝……微弱的光亮。
她想起了林遇安挣扎着要看她伤势时焦急的脸，想起了那句石破天惊的“你不疼吗？”，也想起了小圆儿姐姐因为激动牵动伤口、疼得冷汗直冒却依旧向她伸出的手……
【有人……真的会因为我疼，而心疼吗？】
【有人……会不顾自己疼，也想看看我伤得重不重吗？】
这个认知，像一颗小小的火星，落在了她早已荒芜的心田上，虽然微弱，却固执地燃烧着，驱散着经年累月的冰冷和黑暗。
院子里，药香愈发浓郁，苦涩中带着一丝奇异的生机。
屋内，林遇安陷入了药物带来的深沉睡眠。
梦境的边缘不再只是疼痛和纪晏如冰冷的诘问，还混入了一丝……来自角落石墩上，那道怯懦身影里悄然燃起的、微弱的暖光。
而此刻，那个甩下冰冷诘问落荒而逃的少年，正漫无目的地走在午后寂静的巷子里。
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脚步却沉重而凌乱。
他脑子里像塞了一团乱麻：
林遇安后背洇开的刺目鲜血……
她看着冯招娣时那种不顾一切的灼热眼神……
韩叔那句意味深长的“古怪根基”、“神魂不安”……
还有自己最后那句失控的、带着莫名情绪的“你对自己怎么就那么狠？”……
烦躁！无比的烦躁！
他猛地一脚踢飞了路边一颗碍眼的小石子。
石子撞在斑驳的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滚落在地。
纪晏如停下脚步，看着那颗滚动的石子，胸口那股无处发泄的憋闷感几乎要炸开。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仰起头，对着湛蓝得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无声地咆哮：
【林遇安！你他妈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谜团！满身都是解不开的谜团！】
巷子深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无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