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浪漫小说 > 出逃凡野 > 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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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老太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瘫坐在地上,煞白着脸,嘴唇哆嗦着,连纪卫国那句“记住了吗”的询问都忘了回应,只是惊恐万分地看着这位平日里温和、此刻却威严如山的纪干部。那些“街道办”、“妇联”、“违法”、“严肃处理”的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尖叫。她丝毫不怀疑纪卫国会说到做到,那意味着她在这个街坊邻里间将彻底抬不起头,甚至可能被关进去!

纪卫国不再理会她,目光扫过院内众人,最后落在纪晏如护着的冯招娣身上,声音沉稳有力:“晏如,淑华,把招娣丫头带屋里去,给她弄点吃的,压压惊。”他转向纪老太太,“娘,您看顾着点遇安丫头,别让她再站着了,伤口要紧。”

杨淑华早已心疼得不行,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失魂落魄的冯老太,半搀半抱地将还在发抖、眼泪无声流淌的冯招娣往屋里带。纪老太太也赶紧走到林遇安身边,扶住她冰凉的手臂:“好孩子,快回去躺着,别担心了,有卫国在呢。”

林遇安被老太太扶着,目光却紧紧追随着被杨淑华带走的冯招娣,直到那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堂屋门内。她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疲惫和后背伤疤的强烈抗议。她顺从地跟着老太太挪回床边躺下,身体陷进柔软的枕头里,紧绷的神经才一点点松懈下来。

纪卫国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地上的冯老太,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和,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冯家婶子,天色不早了,回去吧。招娣丫头今晚就留在我们这儿了。孩子受了惊吓,需要缓缓。明天,我会让街道办的王主任去你家一趟,好好跟你讲讲新社会的规矩,讲讲妇女儿童的权益。你,好自为之。”

最后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四座大山,重重压在冯老太心头。她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连掉在地上的枣木棍子都顾不上捡,像躲避瘟疫一样,头也不敢回,踉踉跄跄、失魂落魄地冲出了纪家小院。那扇被踹了两次的院门,在她身后无声地晃动着。

一场风暴,终于在纪卫国绝对权力的威慑下,暂时平息。

***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纪家小院笼罩在静谧的黑暗里,只有西厢房林遇安的屋里,还透着一豆昏黄的灯光。

冯招娣在杨淑华的安抚下,喝了点热粥,洗了把脸,换上了纪晏清小时候的一件干净旧衣服(虽然宽大,却温暖),此刻已在隔壁纪老太太屋里沉沉睡去。杨淑华守在老太太屋里照看,纪晏清也被父亲严令早早休息。纪卫国在主屋灯下看着文件,眉头却未完全舒展。

林遇安靠坐在床头,后背垫着厚厚的枕头。虽然身体疲惫不堪,但精神却异常清醒。白天的惊心动魄、冯招娣眼中第一次燃起的希望之光、纪卫国那如同定海神针般的威严、以及……纪晏如那毫不犹豫挡在冯招娣身前、攥住冯老太手腕的冷硬背影,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反复回放。

“吱呀”一声轻响。

虚掩的房门被推开一道缝隙。

林遇安心头一跳,抬眼望去。

纪晏如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粗瓷碗。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门口,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脸上的神情在阴影中有些模糊。

“还没睡?”他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夜色的沙哑。

“嗯……睡不着。”林遇安轻声回答,目光落在他端着的碗上,“是……药?”

“韩叔新配的安神汤,加了点红枣。”纪晏如说着,迈步走了进来,反手轻轻带上门。他将碗放在床边的小凳上,没有像往常那样放下就走,而是拖过之前那张小凳,在离床不远不近的距离坐了下来。

他没有看林遇安,目光落在跳跃的煤油灯火苗上,侧脸在光影中显得轮廓分明,带着一种沉静的思索。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煤油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今天……”林遇安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和后怕,“谢谢你,还有……纪叔叔。”

纪晏如这才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没有伪装的小白花式柔弱,只有劫后余生的疲惫和真切的感激。

“谢什么。”纪晏如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似乎比平时少了几分冷硬,“那老太婆太不像话。”他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问道:“招娣……睡下了?”

“嗯,在奶奶屋里,淑华干娘陪着。”林遇安点头,提到冯招娣,眼神又柔软下来,带着深深的怜惜,“她吓坏了……不过,纪叔叔那样说,冯老太应该不敢再明目张胆打她了……”

“明面上不敢,暗地里呢?”纪晏如冷不丁地接了一句,语气带着一丝冷冽的清醒,“那种人,心肠是黑的。我爸能压她一时,压不住她一辈子。只要招娣还在那个家,日子就不会好过。”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林遇安心头刚刚燃起的一点乐观。她眼神黯了黯,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被角。

【是啊……只要还在那个家……】她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改变,绝非一蹴而就。纪卫国的震慑是强大的外力,但真正要改变冯招娣的命运,还需要更根本的解决之道。而她,又能做什么?

看着林遇安骤然黯淡下去的眼神和那无声的无力感,纪晏如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想起白天她那不顾自身也要扑过来的焦急,想起她看着招娣时那种恨不得以身代之的痛惜。

他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凳面,像是在斟酌着词句。最终,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跳跃的灯火,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坦诚的意味:

“林遇安。”

他叫她的全名,语气郑重。

“我以前……可能看错你了。”

林遇安猛地抬起头,愕然地看着他。

纪晏如没有回避她的目光,他的眼神深邃,里面翻滚着复杂的情绪:有审视后的修正,有困惑未解的迷雾,也有一种……被某种纯粹的东西撼动后的动摇。

“我以为你救招娣,是愚蠢的英雄主义,是空口白话,是……不自量力的伪善。”他坦然地说出自己曾经的判断,没有丝毫掩饰,“我甚至觉得你满身都是解不开的谜团,像个危险的怪胎。”

林遇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了呼吸。

“但是……”纪晏如话锋一转,目光变得异常锐利,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今天,看着你为招娣急得差点摔倒的样子,看着你因为她不能来看你而流露出的……那种真实的痛苦……”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表达。

“看着你即使自己都站不稳,还想着去护住她……”

“还有你枕头边那些野花、草编、烤糊的红薯……甚至那颗廉价的糖纸……”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叹息的柔和:

“林遇安,你对那个冯招娣的在乎……是真的。”

“真得……有点过头了。”

“这根本不是对刚认识几天的‘陌生人’该有的感情。”

他的目光牢牢锁住她,那里面不再有咄咄逼人的质问,却有一种更加沉重、更加不容闪躲的探究:

“所以,我还是那句话——”

“你,到底是谁?”

“你和冯招娣……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问完,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那眼神,不再是冰冷的审判,更像是一种……在重重迷雾中,向她伸出的、带着疑惑却也带着一丝寻求真相的……邀请?或者说,是一种对她“真实”的某种程度的……确认之后的,更深的困惑。

昏黄的灯光下,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一个带着未解的谜团和沉重的情愫。

一个带着被看穿部分真心后的震动和更深的惶恐。

小院寂静无声。

安神汤的热气在碗口袅袅升腾,氤氲了两人之间咫尺的距离。

那张被冯招娣珍藏、又被林遇安放在枕边的橘子糖纸,静静地躺在窗台一角,在夜色里沉默着,见证着这无声的对峙与探寻。

林遇安看着纪晏如那双在灯火映照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听着他那句不再是诘问、更像是寻求答案的“你,到底是谁?”……

她知道,她无法再用“小白花”的姿态或含糊的借口搪塞过去了。

纪晏如看到了她的“真”,也看到了她的“谜”。

她站在了一个岔路口。

要么,继续背负着巨大的秘密,在谎言和伪装中如履薄冰。

要么……赌上一切,尝试着,向这个曾挡在她身前、此刻眼中带着困惑却也带着一丝奇异信任的少年,揭开那惊世骇俗的真相的一角?

窗外的虫鸣不知何时停止了。

只有心跳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怦怦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