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从远方的官道,缓缓移到了身旁。
驿丞备好的三匹骏马正不安地刨着蹄子,喷着响鼻,每一匹都是能日行千里的良驹。
驿站的火把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苏青棠扶着林昭,眼中满是担忧与不解。
唰——
一道冰冷的寒光闪过,不是对敌,而是斩向了缰绳。
清脆的割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那三匹神骏的快马嘶鸣一声,挣脱了束缚,转瞬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驿丞目瞪口呆,不知这位贵客是何用意。
“林昭,你……”苏青棠扶着他的手臂,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那身下的伤口远未愈合,每动一下都像是撕心裂肺的折磨。
“你伤重难支,有快马不乘,何苦要徒步回去?那片废墟,还有百里之遥。”
林昭没有回答,只是从驿丞手中接过那根陪伴他一路的老旧杖子,杖头在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他转身,望向那片被黑暗笼罩的荒原,那里是他的家,也是他的坟墓。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砂纸磨过每个人的心脏:“马跑得再快,也踏不进那些被埋在地下的人心里。”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沾着血。
“我娘,是自己走着进那口井的。阿阮,是被人打断了腿,一寸一寸爬回井边的。她们用血肉丈量过那片土地的每一分绝望。我们若是骑着马,高高在上地回去……就配不上她们的名字。”
他这句话说完,连周围的风都好似停滞了。
苏青棠的眼眶瞬间红了,她不再追问,只是更用力地扶住了他。
伏在林昭背上的苏青梨,将小脸贴得更近了些,用只有他们三人能听到的声音,梦呓般地轻声道:“地脉在哭……它说,只有血走过的路,才算归途。”
林昭拄着杖,牵起苏青棠的手,一步一步,踏上了那条通往废墟的官道。
他们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无比渺小,却又无比坚定。
百里荒原,寸草不生。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泛着死寂的灰黑色,相传这里曾是林家最肥沃的良田,一夜之间,沃土变焦土,灵气尽散,成了玄灵国人尽皆知的“绝灵之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腥气,像是无数怨魂在泥土下腐烂。
三人踏入这片土地的瞬间,林昭脑海中那沉寂已久的签到界面没有亮起任何光斑,却有一句冰冷、古老的低语,仿佛直接从地底深处响起,震动着他的神魂:“守心者,血偿路。”
话音落下的刹那,林昭猛地一颤,心口处那道繁复的金色符文,竟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他闷哼一声,脚步踉跄了一下。
“哥!”苏青梨惊呼。
“我没事。”林昭咬着牙,稳住身形。
他强迫自己迈出了第一步,第二步……当第十步落下时,心口的金纹再次迸裂一分,一滴粘稠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血从伤口渗出,滴落在焦土之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滴黑血落下的地方,一朵妖异的赤色莲花竟从焦土中瞬间绽放,花瓣娇艳欲滴,却在盛开到极致的一刻,又迅速枯萎,化为飞灰。
一步,十步,又一个十步。
林昭每前行一小段距离,心口的金纹便撕裂一分,黑血滴落处,赤莲便开而复枯,仿佛在用他的生命,祭奠着这条漫长的归家路。
苏青棠看得心如刀绞,她立刻并起手指,指尖亮起柔和的白光,贴在了林昭的后心。
那是净化术,也是她血脉中蕴含的生机之力。
白光涌入,林昭苍白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但苏青棠的指尖,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丝死气沉沉的灰色。
她的血脉之力,正在被这片绝灵之地和林昭的伤势疯狂吞噬。
“停下,青棠。”林昭察觉到了她的虚弱,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你再这样下去,会把自己耗干的。”
苏青棠却只是固执地摇了摇头,她反手握紧了林昭的手,那只泛着灰色的手,此刻却温暖而有力。
“你走的每一步,都像是我在梦里听过无数次的歌谣。我不会退。”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决绝。
三人就这样,一人以血肉铺路,一人以生机续命,一人以灵觉感知,在这片死寂的荒原上,留下了一行深浅不一的脚印。
当他们行至荒原中段,异变陡生!
前方的地面毫无预兆地剧烈震颤起来,一道道深不见底的裂缝凭空出现,浓郁的黑色毒雾从中喷涌而出,瞬间遮蔽了前路。
毒雾所过之处,连空气都发出“滋滋”的腐蚀声,这雾气,竟是玄灵卫以秘法炼制的“绝灵阵”,歹毒无比,就是为了阻断他最后的归途。
林昭眼中杀机一闪,下意识地便要拔剑。
可就在他握住剑柄的瞬间,怀中的那块老驼留下的玉佩,却陡然传来一阵滚烫的灼痛,一道警告的意念直刺他的脑海——此阵,以当年被坑杀的守陵者骸骨为引,若是强行以力破之,阵破之时,便是阵中万千魂灵彻底飞灰湮灭之刻!
林昭的动作僵住了。
玄灵卫,好狠的算计!
他们知道自己绝不会对林家的守陵人动手。
就在这进退两难之际,老驼临终前那句嘶哑的遗言,如洪钟大吕般在他心中敲响:“守心非力胜,乃心通。”
守心……心通……
林昭他松开剑柄,缓缓从怀中取出那块温热的玉佩。
他看向苏青棠和苏青梨,沉声道:“把你们的血,给我一滴。”
两女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刺破指尖,将两滴殷红的血珠递了过去。
林昭也逼出自己的一滴精血,三滴血液在玉佩上空汇聚,没有滴落,而是诡异地融合在一起,化为一滴紫金色的血珠。
他将这滴血珠,小心翼翼地滴在了老驼那根木杖的杖头。
而后,他拄杖而立,望着眼前翻涌的毒雾,没有催动任何灵力,只是用一种古老、苍凉的曲调,低声吟唱起来。
那是在林家祖地,老驼教他的第一首歌谣——《守心谣》。
“山不语,心不灭……”
“血养碑,魂守界……”
歌声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随着他的吟唱,那翻腾不休的毒雾竟奇迹般地开始凝固,雾气之中,缓缓浮现出无数个模糊的人形虚影。
他们有的身穿奴工的破烂衣衫,有的脸上还带着死前的惊恐与不甘,正是当年被活埋于此的林家守陵奴工。
这些虚影原本狂躁不安,充满了怨毒,但在林昭的歌声中,他们渐渐安静下来,一双双空洞的眼睛齐齐转向林昭,最终,竟缓缓地、整齐地向两侧退开,让出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道路。
一条由怨魂和毒雾铺就的血路。
三人踏上了这条路。
林昭的双腿在毒雾的侵蚀下早已血肉模糊,每一步落下,都在焦土上留下一个鲜红的脚印。
他能感觉到,那些虚影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那不是审视,而是一种……承认。
背上的苏青梨忽然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震撼:“哥哥……地脉在记……它把我们的脚印,刻进了龙脉里。”
林昭闻言,只是更用力地咬紧了牙关,一步一步,向前挪动。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几乎要被剧痛吞噬时,视线的尽头,终于出现了一片熟悉的、残破的轮廓。
家到了。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举起手中的木杖,在身前的焦土上,奋力划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
他抬起头,望着那片废墟,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归来后的第一声宣告,嘶哑的声音划破了荒原的死寂:
“我林昭,以血为契,今日归家——”
“不为复仇,不为权势,只为让你们的名字,再不被风吹走!”
誓言如雷,回荡在天地之间。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废墟的边缘,他划下的那道血痕尽头,一株翠绿的嫩芽,竟顽强地破开了坚硬的焦土,缓缓抽长,缠绕住了一块倒塌的、只剩半截的残碑。
与此同时,林昭脑海中,那许久没有动静的签到界面,第十个光斑旁,骤然亮起了第十一个光斑!
那光斑之中,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幅缓缓展开的、覆盖了整个玄灵国全境的浩瀚地图!
还未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手中拄着的老驼遗杖忽然剧烈震动起来,杖头那两个古朴的“守心”二字,竟化作一道柔和的金光,从杖头脱落,如倦鸟归林般,径直没入了林昭的心口。
那道不断开裂蔓延的金色符文,在这道金光融入后,竟瞬间停止了恶化,甚至有了缓缓收敛弥合的征兆。
林昭缓缓抬起头,仰望着天边那轮凄冷的残月,劫后余生的脱力感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悟同时涌上心头。
他低声自语,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回答这片土地。
“原来……回家,不是终点。”
风,从废墟深处吹来,带着一股新土的气息。
那株新生的绿芽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无声地回应着他的话。
路,才刚刚开始。
而这片刚刚承认了他归来的土地,似乎正在酝酿着某种更为宏大、更为古老的回应,等待着他踏出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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