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的死寂被一种沉重而无声的脉动打破。
那脉动自地底深处传来，穿透焦土与断瓦，最终汇聚于废墟中央，凝成一座通体漆黑的石碑。
碑高九丈，如一柄刺破苍穹的断刃，沉默地指向铅灰色的天空。
石碑表面光滑如镜，却无一字铭文，仿佛在等待一个足以承载其重量的名字，又或是在嘲笑着世间一切试图留名于史的虚妄。
林昭拄着那根饱经风霜的老驼遗杖，静立于碑前。
他身形依旧单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若非苏青棠将手掌贴于他的后心，以体内最后一丝净化之力勉强维系着他那几近崩裂的心脉，恐怕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苏青梨虚弱地靠在姐姐的肩头，她的眼眸中倒映着黑碑的影子，那影子在她眼中仿佛活了过来，扭曲着，颤抖着。
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呢喃道：“哥哥……我听见了，这碑在哭。它说，它好冷，它想被很多很多的名字写满，那样才会暖和一些。”
林昭的目光没有焦距，他望着那片虚无的黑色，像是要穿透石碑，看到其后隐藏的无数双眼睛。
他低语，声音嘶哑得像是两块砂石在摩擦：“若只刻九人之名，那北境墓下同葬的九百奴工呢？他们的名字谁来记？若只记林家满门，那当年因我林氏一案被朝廷灭口的千户人家呢？他们的冤屈谁来问？这碑，从一开始就不是为某一个人立的——它是为所有被强行抹去的人，在这世上，留一个看得见的位置。”
话音未落，一声怒喝如惊雷般炸响在废墟之上。
“林昭！你好大的胆子！”
数道身影疾驰而至，为首的是一位须发皆白、身穿清玄门长老服饰的老者。
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昭的鼻子怒斥：“我清玄门祖殿的灵位刚刚为你林家重立，你转头便在此地立起一座无名无姓的邪碑！不记先祖，不刻功德，此等大逆不道之举，成何体统！你这是要将我清玄门的脸面，将天下正道的规矩，都踩在脚下吗？”
面对长老的雷霆之怒，林昭没有回答一个字。
他只是缓缓抬起手中的老驼遗杖，用尽全身力气，将杖尖猛地插入了黑碑底部的基石缝隙之中。
“嗡——”
一声闷响自地心传来。
刹那间，整片废墟连同周围的大地都剧烈地颤动起来。
那不是寻常的地震，而是一种来自远古的共鸣。
以黑碑为中心，九道肉眼难辨的气流从地脉深处冲天而起，遥遥呼应着北境九座大墓的方向。
地脉被引动了！
清玄门长老脸上的怒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无以复加的惊骇。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光滑如镜的碑面之上，竟如同墨滴入水般，晕开无数层层叠叠的虚影。
那些虚影模糊不清，却能依稀辨认出各种身份：有身披残破甲胄的北境守墓人，有浑身镣铐、面容枯槁的黑石矿奴工，有祠堂中被除名、连牌位都无处安放的断嗣庶女，甚至还有那个永远只会“咿呀”作声、却为他挡下致命一击的哑奴阿阮……成千上万的影子在碑面上交织、重叠，无声地嘶吼，无声地哭泣，仿佛万千不甘的魂魄，将这块黑碑当成了自己最后的归宿。
“这……这不是术法……”长老踉跄着后退一步，声音干涩嘶哑，充满了恐惧与不可置信，“这是地脉认主！这片埋葬了无数冤魂的土地，它……它承认了这块碑！”
当夜，一封加急密令自皇城深处的玄灵卫衙门发出，经由最快的信鹰，送往了城中各处暗桩。
密令上的字迹冰冷而决绝：“林氏余孽立无名碑，聚万千怨念，意图不轨，已成心腹大患。三更之前，不惜一切代价，速毁之。”
子时刚过，夜色浓如墨染。
十数道黑影如鬼魅般潜入林家废墟，他们身法诡异，悄无声息，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为首的黑衣人看着那座在月光下泛着幽冷光泽的巨碑，他抽出一柄厚重的斩马刀，内力灌注其上，刀锋发出低沉的嗡鸣。
“装神弄鬼！”他低喝一声，纵身跃起，双手持刀，挟万钧之势，狠狠劈向碑身。
刀落刹那，预想中石屑纷飞的场景并未出现。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之声响彻夜空。
斩马刀与碑面碰撞的瞬间，碑上金光骤然炸裂，璀璨得如同白昼。
那金光并不伤人，却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威严。
紧接着，碑面上那数不清的虚影仿佛被赋予了实体，猛地从碑中挣脱而出。
九百矿奴的虚影手持无形的镣铐，组成第一道防线；上千被灭门的家仆冤魂眼窝中流淌着血泪，形成了第二座囚笼。
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密不透风地将所有黑衣刺客围困在中央，形成一座由怨魂构筑的、无法逾越的监牢。
刺客们惊骇欲绝，他们挥刀砍向虚影，刀锋却毫无阻碍地穿透而过，仿佛在劈砍空气。
但那些虚影冰冷的目光，却像是无数根钢针，狠狠刺入他们的神魂深处，让他们动弹不得。
远处一间尚未完全倒塌的屋顶上，林昭凭虚而立，夜风吹动着他的衣袂。
他冷漠地注视着下方那场无声的围困，眼神没有一丝波澜。
而在他身后的房间里，昏迷中的苏青梨在梦中轻轻呓语，声音细若游丝：“它在守着人……不是人守着它……”
林昭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被困刺客的耳中：“你们毁得掉一块石头，可毁不掉他们用魂魄看见的名字。”
翌日天明，一则消息以风暴般的速度席卷了整座京城，乃至江湖。
“林家废墟立无名碑，夜有万魂守护，神鬼不侵！”
传言愈演愈烈，为这片本就充满传奇色彩的废墟又添上了一笔浓重的神秘。
最初只是好奇的百姓前来围观，但很快，人群的性质就变了。
一个失去了戍边儿子的老妇，颤抖着在碑底放上了一块写着儿子小名的无名木牌；一个被豪强夺走家传宝剑的落魄剑客，解下腰间仅剩的残剑，恭敬地置于碑前；还有人放下了旧衣、草鞋、甚至是一捧故乡的泥土。
林昭不阻拦，也不迎接。
他只是让人在巨碑之侧，立了一块半人高的木牌，上面用最简单的笔墨写着一行字：“若你知晓世间有谁被忘记，请在此写下他的名字。”
这块木牌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无数人心中尘封已久的闸门。
第一夜过去，当晨曦再次洒落，那原本光滑如镜的黑石碑面上，竟已凭空多出了三百余个深深刻入石中的名字。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代表着一个被朝廷刻意抹去、被世人强行遗忘的义士。
苏青棠靠在温热的碑身旁，感受着那股不再冰冷、反而充满着勃勃生机的气息。
她抬起头，看着那些熠熠生辉的名字，泪水终于滑落，脸上却带着释然的微笑。
她轻声说：“娘，你看见了吗？风，终于带不走他们了。”
也就在这一刻，林昭的脑海中，那神秘的签到界面上，第十一枚黯淡的光斑骤然大亮，化作一团燃烧的金色火焰。
一行新的字迹在火焰中浮现：“第十二座墓，藏于人心之惧。待承志者破之。”
林昭望着晨光中那座已经不再孤单的无名碑，只觉得心口那道金色的神人姿态纹路微微发烫。
他伸出手，将手掌贴在冰冷而又温热的碑面上，感受着那三百多个名字带来的沉重力量。
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对石碑说，又像是在对碑中沉睡的万千魂灵说：“下一个名字……该由你们自己，亲手写回来了。”
在他手掌离开的瞬间，碑底最深沉的阴影里，一行不知何时出现的、极淡的血色字迹，如同毒蛇般缓缓蠕动着浮现，又迅速隐去。
“下一个，是你。”
风起了，吹过废墟，吹动了碑前那数百块无名的木牌，发出一片“哗啦啦”的轻响。
那声音汇聚在一起，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低沉地、反复地追问——
你，还记得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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