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拂过碑面,那块映着林昭面容的无字木牌轻轻翻转,落回牌堆,悄无声息。
林昭猛然睁眼,梦境的余温还未散去,母亲那句“你终于没把剑,指向活人”如同一根细针,扎在他心脉最深处。
他曾是剑,是朝廷最锋利的一把,指向谁,谁便化为枯骨。
而今,他拄着这根象征守护的遗杖,守护着另一群枯骨,一群连名字都险些被抹去的枯骨。
他记得自己是谁。他是林昭,是屠戮者,也是守墓人。
“哥哥……”苏青梨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恐的颤音,将他从自省的深渊中拉回,“它……它在呼吸。这块碑,像一颗巨大的心脏,在跟着地脉一起跳动。”
林昭抬头,夜色不知何时已变得稀薄,晨曦的微光正试图穿透笼罩山头的浓雾。
无名碑不再是死寂的青石,碑面流淌着一层肉眼可见的淡金色光华,仿佛活物的血脉。
那些由百姓写下的名字,不再是简单的墨迹,而是化作了更深邃的烙印,深深嵌入碑体,每一次光华流转,都像是在诉说着它们生前的故事。
碑体不再冰冷,苏青棠靠着的地方,甚至传来了一丝温热,暂时缓解了她神魂撕裂的剧痛,让她苍白的脸色稍稍恢复了些血色。
“是老驼的杖,”林昭低声解释,手掌握住那根已深深扎入土中的遗杖。
它不再是枯木,杖身同样泛着金芒,与无名碑遥相呼应,形成一个微妙的循环。
老驼的毕生修为与守护执念,通过这根遗杖,彻底激活了这座承载了九百年冤魂怨念的守陵碑。
“它不是在呼吸,是在共鸣。它在告诉这片土地,它醒了。”
话音未落,清玄门大长老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却不似之前的盛气凌人,反而多了一丝压抑不住的惊疑。
“妖术!这绝非正道玄法!林昭,你究竟用了什么邪法,竟能让一块死物通灵至此?”
大长老的身影自薄雾中显现,他身后跟着数名清玄门弟子,个个面色凝重,如临大敌。
他们看到的不只是一块发光的石碑,而是一个正在崛起的,足以颠覆他们所维护的秩序的恐怖象征。
这块碑记得太多,多到足以让清玄门乃至整个大周朝廷的根基动摇。
林昭缓缓站直身体,心口的金纹随着他的动作愈发明亮,一股沛然的气息从他体内升腾而起,却又温和地环绕在石碑周围,并未外泄分毫。
“长老错了。这不是我的术,是他们的愿。你脚下这片土地,埋着九百个被你们称为‘罪奴’的守心者,他们的血浸透了这里的每一寸泥土。昨夜,三百七十二个新的名字加入了他们。这力量,是千百个被遗忘者的执念汇聚而成,我只是个引子。”
“一派胡言!”大长老怒斥,拂尘猛地一甩,这一次不再是试探,而是真正的杀招。
他道袍无风自鼓,周身玄气暴涨,一尊由纯粹玄灵之力构筑的青色法印在他头顶凝聚成形,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威压。
“封魔印!林昭,既然你执迷不悟,与这妖碑一同化为飞灰吧!”
青色法印轰然压下,空气为之扭曲,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苏青梨吓得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想将姐姐护在身后。
苏青棠则猛地睁眼,试图再次催动玄灵净化术,却被林昭抬手制止。
“不必。”林昭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没有看那毁天灭地的法印,只是将手掌再次贴上碑面,闭上了眼睛。
就在“封魔印”即将触及碑顶的刹那,异变陡生!
无名碑上的淡金色光华骤然大盛,那些深深刻入碑体的名字——“李三,死于矿难”“赵氏,因言获罪”“陈九,抗税被诛”“我儿王阿犬,七岁,饿死西境道”……成千上万个名字,在这一刻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它们化作一道道金色的流光,从碑体中蜂拥而出,在石碑上空交织成一张巨大的金色光网。
每一个名字,都代表一个不屈的灵魂,一段被埋葬的血泪史。
“轰!”
青色的“封魔印”重重砸在金色光网上,没有想象中的惊天爆炸,甚至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
那足以开山裂石的法印,就像一块滚烫的烙铁掉进了冰湖,瞬间被无数细碎的金光包裹、渗透、分解。
金光每吞噬一分青气,光网就明亮一分,那些名字也愈发清晰。
大长老脸色剧变,他能感觉到自己与“封魔印”的联系正在被粗暴地切断。
这怎么可能?
他的“封魔印”乃是清玄门至高法术之一,专克天下邪魔妖祟,为何对这面碑毫无作用?
不,不是没用。
林昭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仿佛来自九幽。
“长老,你的法印很强,但它封的是‘魔’。可这里,没有魔。”他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大长老内心最深的恐惧,“这里只有被你们逼死的平民,被你们污蔑的忠良,被你们遗忘的祖先。你的‘封魔印’,敢封天下百姓的悠悠众口吗?”
随着林昭的话语,那张由名字组成的光网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开始反向压迫。
大长老惊骇地发现,组成光网的那些名字中,忽然有一个名字亮起了刺眼的血光——“清玄门,第九代掌教,玄尘子”。
这个名字一出现,大长老如遭雷击,浑身剧震,一口鲜血喷出,身形踉跄后退数步,脸上血色尽褪。
“玄尘子……师祖的名讳……怎么会……”
林昭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看来,你清玄门忘得也很干净。当年用逆血咒封锁地脉,献祭九百奴工以求‘万世安稳’的,不就是你这位师祖么?他以为自己抹去了所有痕迹,却不知,这块碑,这片地,都替他记着账呢。”
“不……不可能!这是污蔑!是妖言惑众!”大长老状若疯狂,可那血色名字如同烙印,深深地刻进了他的瞳孔,也击溃了他所有的道心。
他带来的弟子们更是面面相觑,满脸的不可置信和恐慌。
原来,他们引以为傲的宗门,竟建立在如此血腥的罪恶之上。
信念的崩塌,比任何法术都更具杀伤力。
大长老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倒地,眼中只剩下无尽的灰败。
林昭收回手,胸口的起伏有些剧烈。
刚才那一瞬,他几乎抽空了体内所有由遗杖转化而来的力量。
他看着骚动不安的清玄门众人,以及远处雾气中影影绰绰、被惊动却不敢靠近的百姓,声音传遍了整座山头:“今日,我林昭立碑于此,并非要与谁为敌。我只要一个公道,为这些连名字都险些被夺走的人,讨一个他们应得的公道。”
“这块碑,从今往后,名为‘记名碑’。凡大周境内,含冤而死,枉受罪责,史书不载,宗卷不录者,皆可来此留名。若有冤,碑会鸣。若有罪,碑会认。”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在众人心上。
远处,有百姓颤抖着跪下,朝着“记名碑”的方向重重叩首。
清玄门众人搀扶起失魂落魄的大长老,狼狈地退走了。
他们不敢再碰这块碑,更不敢再面对林昭。
因为他们害怕,害怕碑上还会浮现出更多他们不想看见的名字。
危机暂时解除,林昭紧绷的身体一松,险些栽倒。
苏青棠立刻扶住他,担忧地看着他:“你太冒险了。”
“值得。”林昭看着碑上缓缓隐去光芒的名字,轻声说。
他看向倚靠在自己身边的苏青棠,和一脸崇拜又后怕的苏青梨,心中那份属于“屠戮者”的冰冷,正一点点被温情所融化。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掌心。
那里的纹路,仿佛也构成了一个名字——“林昭”。
他不仅要让世人记住那些被遗忘者,也要让自己,记住自己选择的这条路。
就在这时,苏青梨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角,小脸煞白,指着碑底的一角:“哥哥,快看……那是什么?”
林昭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碑底那片曾经渗出三十七处血迹的土地上,土壤正微微蠕动,一截白森森的东西,从泥土中缓缓顶了出来。
那是一截风化已久的人类指骨。
而在指骨的下方,似乎还有更多。
这座埋葬了九百守心者的乱葬岗,在“记名碑”彻底苏醒之后,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要从这九百年的沉睡中,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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