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晨雾如纱,将整座乱葬岗笼罩在一片死寂的灰白之中。
然而,那座新立的无名碑前,却早已人声鼎沸。
破晓的微光刺破薄雾,照亮了那堆积如小丘的木牌,也照亮了一张张被风霜刻蚀却写满虔诚的脸。
他们来自四面八方,有人甚至跋涉百里,只为能亲手将一枚刻着亲族姓名的木牌,轻轻放在碑前。
这不仅仅是安放一块木头,更是安放一颗悬了数代人的心。
雾气中,一声清脆的童音划破了嘈杂的人声,带着一丝惊恐和不解:“娘!你看!阿爷的名字动了!”
所有人的动作瞬间凝固,上百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孩子手指的方向。
只见一枚半旧的木牌,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地写着“陈九,抗税被诛”七个字,正脱离木牌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贴着地面,缓缓滑向无名碑的底座。
众人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那木牌在抵达碑前后,竟如水滴融入海绵般,悄无声息地没入了碑底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之中。
紧接着,漆黑的碑面之上,一道微弱却不容忽视的金光一闪而过,快得像一个错觉。
“它醒了……”苏青梨半跪在地,一只残缺的手掌紧紧贴着冰冷的土地,仿佛在倾听大地深处的脉搏。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颤栗,“它在选……它在挑那些被压得太深、太久没有被人念起过的名字……”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有人激动,有人畏惧。
林昭却只是静静地望着那块木牌消失的地方,拄着那根看似平平无奇的木杖,轻声纠正道:“不是它在挑。”他的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碑石与泥土,看到了那九百年来无处安放的魂灵,“是地下的魂,在拽它回家。”
话音未落,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又有三四块木牌从不同的位置滑出,循着同样的轨迹,没入碑底。
每一次吞入,碑身便会泛起一次转瞬即逝的金光。
午时三刻,烈日当空。
山道上忽然出现了一队人,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流民。
为首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他们合力抬着一件沉重的东西——那是一块半截残碑,通体焦黑,像是被烈火焚烧过,碑面上用血泪和刻刀凿出的六个大字,在阳光下狰狞毕露:奴工不许立碑。
那队人步履蹒跚地走到无名碑前,将残碑重重放下。
为首的老者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倒在地,朝着林昭的方向,一个响头重重叩下,声音嘶哑而绝望:“林公子!这是西境矿场最后的守心碑……昨夜,它自己裂开了,从裂缝里……浮出了一行字——去见大碑!”
老者话音刚落,那半截焦黑的残碑突然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竟与山顶的无名碑遥相呼应,剧烈地颤动起来。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残碑表面的焦黑层开始如死皮般寸寸剥落,露出底下被遮蔽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真容。
那上面,没有宏大的碑文,没有歌功颂德的辞藻,只有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名字,小得几乎看不清,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条被碾碎在矿井深处的生命。
苏青棠指尖微颤,下意识地催动灵力,一圈柔和的净化术光晕自她掌心扩散开来。
光晕触及两座石碑的瞬间,异变陡生!
一道肉眼可见的金色光线,如地龙翻身,从无名碑的基座射出,精准地连接上了那半截残碑的断口。
两碑之间,地气翻涌,共鸣之声愈发响亮。
“地脉共鸣……”苏青棠失声低语,脸色瞬间苍白了三分。
“它不是要立碑,而是要连碑。”林昭拄杖上前一步,脚下的土地随着那金线的搏动而微微震颤。
他盯着那道连接两碑的金线,声音低沉却掷地有声,“一座碑,镇不住九百冤魂。但若千碑相连,就能织成一张天罗地网,网住那些……妄图把人的名字从这世上彻底抹去的人。”
未时,山下的气氛骤然紧张。
玄灵卫加派了上百人手,彻底封锁了上山的所有道路,刀剑出鞘,寒光凛冽,严禁任何百姓再靠近无名碑。
官方的强硬态度,让山下聚集的人群骚动不安,却又无可奈何。
然而,人力有时尽,执念却无穷。
夜幕降临,山道上一片漆黑,守山的玄灵卫们紧张地盯着下方。
忽然,一名眼尖的卫兵揉了揉眼睛,指着山脚,结结巴巴地喊道:“那……那是什么?”
只见山道之上,影影绰绰,竟出现了无数光点。
那些光点并非灯火,而是那些被拦在山下的木牌!
它们一块块自行漂浮起来,离地三尺,如同一条由千万只萤火虫汇成的光河,悄无声息地绕过玄灵卫的岗哨,沿着蜿蜒的小径,浩浩荡荡地向着山顶的无名碑漂移而去。
一名胆大的卫兵怒喝一声,挥刀便砍。
然而刀锋未至,一块木牌轻轻撞在了他的铠甲上。
没有金铁交鸣,只听“呜”的一声,一声极轻、却又无比清晰的低泣声,直接钻进了他的脑海。
那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悲伤与委屈,仿佛一个迷路百年的孩子,在哭着找家。
那卫兵浑身一颤,长刀脱手落地,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逃开了。
其余卫兵见状,无不骇然,纷纷后退,再不敢上前阻拦。
山顶,苏青梨再次伏下身子,侧耳倾听,脸上露出一丝近乎诡异的轻笑:“哥哥……你听,地脉在运送名字……它说,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记得,名字,就不会死。”
林昭闭着双眼,脸色比月光还要苍白。
他心口处的金纹透过衣衫,正剧烈地抽搐闪烁,仿佛有一股庞大的力量正在他体内冲撞,每一寸血肉都在承受着难以言喻的痛苦。
可他依旧用那根木杖死死撑着身体,站得笔直。
他知道,这不是什么高深的术法,而是万千百姓心中最朴素的执念所化成的形,是这天地间最蛮不讲理的力量,非人力所能阻,非神佛所能挡。
子时,夜最深沉的时刻。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玄灵卫的防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无名碑前。
那是一名身穿清玄门外门弟子服饰的年轻人,他脸上带着惊恐与敬畏,将一封用火漆封口的密信恭敬地置于碑前,低声祷告:“师叔祖,弟子查得……京城刑场旧址地底有异动,似乎……似乎有碑文残迹。”
他本想按规矩将信焚化,可信刚一离手,还未等他取出火石,便被一股无形的吸力卷起,如之前的木牌一样,瞬间没入了碑底。
一直静坐调息的苏青棠猛地睁开双眼,气息虚弱地看向林昭:“哥哥……任务在催我们了……京城那边,怕是已经有人开始动手毁碑了。”
林昭缓缓点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终于睁开,里面没有痛苦,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然。
他终于伸出那只微微颤抖的手,握住老驼留下的遗杖,缓缓将其从泥土中拔起。
“嗡——”
一声轻鸣,金光微闪。
随着木杖离地,原本朴实无华的杖身之上,竟浮现出一条极淡的、由无数金色光点组成的路线图,那光点流转不息,勾勒出的正是从此地通往京城刑场旧址的地脉走向!
他低头看着那根已然化为指引的木杖,低声自语,像是在对脚下的大地说,又像是在对九泉之下的魂说:“他们怕名字被记住,我们就让名字自己走。”
五更天,鸡鸣未起,天地间最黑暗的时刻。
无名碑突然毫无征兆地爆发出璀璨的金光,将整座山头照如白昼!
碑面上,那百余个已经被录入的名字,竟逐一浮现,化作一个个金色的光点。
那些光点在碑身上盘旋一圈,随即如满天星辰般冲天而起,化作一道道流光,撕裂夜幕,朝着四面八方飞散而去,每一个光点,都精准地指向一座荒坟、一口废弃的矿井、或是一处早已被遗忘的刑台。
“哥哥……”苏青梨望着那漫天飞舞的金色星点,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它在传讯……每一个名字,都在找自己的家。”
林昭倚杖而立,遥遥望向京城的方向。
一口鲜血顺着他的嘴角缓缓渗出,滴落在脚下的尘土里,他却浑不在意,反而露出了一抹极淡的笑容。
“好。”他轻声说道,声音被风吹散,却带着金石般的重量,“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活着的名字,比死人的命令更重。”
风起,卷起地上一片尘土。
一片不知是谁遗落的、尚未刻字的空白木牌,被风吹到他的脚边,轻轻停下。
就在他低头的瞬间,那空白的牌面上,三个血色的大字,缓缓浮现,笔锋凌厉,杀气腾腾。
去刑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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