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芒敛去后的第三日，清玄门后山，断崖。
风如刀割，刮过苏青梨苍白的脸颊。
她整个人像一幅残破的画，被强行钉在垂直的岩壁上。
指节早已磨烂，嵌进石缝的指甲边缘渗出殷红的血，蜿蜒而下，在灰白的岩石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红线。
每一次向上挪动一寸，都伴随着骨骼与岩石摩擦的刺耳声响，以及从四肢百骸深处传来的、濒临极限的哀鸣。
她本可以向清玄门求助。
以她如今的身份，只需一句话，便会有无数高手愿意为她攀上这绝险之地。
但她不能。
从那道光芒中窥见一线生机的时刻，她便清楚地知道——这一程，只能她独自走。
那个在她血脉中沉睡的、属于苏青棠的残念告诉她，崖顶的守心草，只认“愿为之死”的人。
“愿为之死”……这四个字像烙铁一样烫在她的心上。
她眼前闪过一幕幕幻影，那是签到任务中，林昭一次又一次挡在她身前的背影。
毒雾弥漫的古墓，他将唯一的解毒丹塞入她口中；机关遍地的遗迹，他用自己的身体触发了所有的陷阱；在那些被噩梦侵扰的夜晚，他不知疲倦地守在她的闺门之外，如一尊沉默的守护神。
他从未说过一个“怕”字，也从未有过一次退缩。
“这次……换我护你一程。”苏青梨咬紧牙关，将涌上喉头的腥甜强行咽下，破碎的低语被烈风吹散。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手臂肌肉虬结，猛地向上翻身，终于攀上了崖顶。
崖顶之上，一片死寂的荒芜。
没有想象中的奇花异草，甚至连一根最寻常的杂草都看不到。
地面是干涸龟裂的岩石，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被某种东西抽干了。
而在平台的正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株枯草。
它的茎干细弱，却通体透明，宛若琉璃雕琢而成，能清晰地看到内部流转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光。
它的根系如扭曲的钢筋，深深扎入坚硬的岩层，霸道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守心草。
传说中能连通地脉与人心，勘破虚妄的无上灵物。
苏青梨的心脏狂跳起来，但她也注意到，这株草虽然神异，却毫无生机，更别提传说中从未有人见过的花了。
她不再犹豫，拔出腰间匕首，对着自己的手腕狠狠一划！
鲜血如注，喷涌而出，精准地滴落在守心草透明的根部。
奇迹发生了。
那琉璃般的草茎仿佛久旱逢甘霖，微微一颤，一抹新绿自根部向上飞速蔓延，眼看就要抵达顶端。
苏青梨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正要伸手采摘，异变陡生！
那抹刚刚燃起的绿意瞬间凝固，随即化作一片死灰。
整株守心草在一阵微风中，竟“哗”的一声，化作了漫天灰烬，随风飘散，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苏青梨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狂喜凝固成一片茫然和绝望。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是血不够吗？
她可以流干自己身上最后一滴血！
就在她心神即将崩溃之际，血脉深处，那个属于苏青棠的残念幽幽响起，带着一丝悲悯与了然：“你还记得吗……我们很小的时候，娘亲曾对着一本古籍说过。她说，守心草不救人，它只认‘已死之人’。”
已死之人？
苏青梨如遭雷击，怔在原地。
她要救的是活生生的林昭，她自己也还活着，何来“已死之人”？
难道……传说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不。不对。
娘亲的话，苏青棠的提醒，一定有更深的含义。
她呆呆地望着那片空无一物的地面，脑海中疯狂地思索着。
所谓“已死之人”，或许并非指肉体的消亡。
那是什么？
是心死？
是魂灭？
忽然，一个念头像闪电般劈开了她混乱的思绪。
她想起了林昭，想起了他每一次的守护。
他守护的，是“苏青梨”这个存在。
而她现在要救的，是“林昭”这个存在。
守心草要验证的，不是她有多么愿意为林昭去死，而是她是否愿意……为了林昭，让“苏青梨”去死。
忘我名，舍己命。
成为对方的执念，成为对方生命的延续。
这，才是“已死之人”的真意！
苏青梨忽然笑了，那笑容凄美而决绝。
她猛地撕下自己染血的衣襟，用指尖的鲜血，在布条上用力写下三个字——
我是林昭。
她将这血染的布条郑重地放在刚才守心草扎根的石缝中，然后盘膝而坐，闭上了双眼。
她引动体内最后一丝玄灵感知术的力量，这一次，不是为了探查外界，而是向内，向着脚下的大地，彻底敞开了自己的神魂。
在这一刻，她不再是苏青梨。
她放弃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过往，自己的意志。
她将自己想象成一个空无一物的容器，一个能够承载林昭所有执念与意志的容器。
她就是那个在双生子传说中，“能听见回音”的人。
她的存在，只是为了响应另一个人的呼唤。
风，停了。
那漫天飞舞的灰烬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开始回旋、凝聚。
它们落回原地，在血字的滋养下，枯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生。
这一次，它不再是透明的琉璃色，而是充满了生命力的苍翠。
茎干向上生长，在顶端，一朵奇特的花悄然绽放。
那是一朵没有花瓣的花，形态如同一只竖立的眼睛，又像一颗搏动的心脏。
它静静地凝视着苏青梨，仿佛在审视，又仿佛在认可。
苏青梨缓缓睁开眼，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朵花。
刹那间，整株守心草化作一道温润的流光，尽数融入了她的掌心。
与此同时，脚下的大地传来一阵剧烈的轰鸣！
那不是地震，而是地脉的共鸣！
清玄门十二遗址的方向，同时浮现出一道道冲天而起的光影。
光影之中，一幕幕画面飞速闪现。
那是林昭为她挡下淬毒飞针的瞬间，针尖没入他的后心，他却只是闷哼一声，回头对她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
那是林昭在陷阱密布的古道上，一步步走在她前面，用身体撞碎石墙，用血肉之躯填平深坑的背影。
那是林昭在无数个深夜，静静守在她闺门之外，身影被月光拉得修长而孤独。
每一段记忆，都代表着一次守护，一次无言的牺牲。
而在每一段记忆的尽头，光影都会凝聚成两个无声的字，烙印在苏青梨的神魂深处——
我在。
光影散去，地脉的轰鸣也归于沉寂。
苏青梨再也支撑不住，仰面倒下。
她的气息微弱到了极点，生命力仿佛被刚才的仪式彻底抽干，但她的嘴角，却带着一抹释然的微笑。
草已得，路已通。
她颤抖地抬起手，那枚始终贴身收藏的木牌上，再次浮现出新的字迹：“但虚镜未破，魂不得入。”
虚镜……又是一个新的阻碍。
苏青梨的视线艰难地转向皇宫的方向，那里是林昭的所在。
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中：“哥哥，你说过，你最怕被人忘记……可我现在，怕的是……我快要记不住你了。”
话音刚落，一阵微风拂过，一片青翠的叶子悠悠飘落，不偏不倚地贴在了她的额前。
那叶子，竟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温度，仿佛一只温柔的手在安抚她。
地脉深处，那道融入她体内的守心草清光，似乎感应到了她的心声，缓缓流转起来，仿佛在无声地回应：你已经……开始记住了。
苏青梨的意识陷入了黑暗，但在彻底沉沦之前，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占据了她最后的思绪。
虚镜未破，魂不得入……她知道自己必须去一个地方。
一个早已被世人遗忘，充满了献祭与死亡气息的所在。
那里，是所有仪式的终点，也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她的旅程尚未结束，它只是，找到了真正该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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