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霜,穿透废庙残破的屋顶,在蛛网与尘埃间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腐朽木料与潮湿泥土混合的诡异气息,死寂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苏青梨立于庙宇中央,那座曾属于阴罗教的古老祭坛冰冷如铁。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从怀中取出一株通体莹白、叶片上仿佛有流光转动的小草。
守心草。
这是地脉十二遗址给予的最后指引,也是开启一切的钥匙。
她将草叶轻轻置于石台中心的凹槽内。
没有犹豫,指尖翻飞,一道道玄奥的印诀在她手中绽放,无形的灵力如丝线般缠绕上那株奇草。
刹那间,守心草光芒大盛,那柔和的白光并未照亮黑暗,反而像是沉入了石台之中,向着大地深处渗透而去。
脚下的地面开始轻微震颤,仿佛沉睡千年的巨兽被唤醒了心跳。
嗡鸣声由远及近,自地底深处传来,带着古老而苍凉的回响。
祭坛上的符文逐一亮起,不再是阴罗教那邪异的血红,而是一种沉静的青金色。
它们如活物般游走,最终汇聚于石台正中。
轰隆——
一声闷响,石台缓缓裂开,一面锈迹斑驳的青铜古镜在摇晃中破土而出,悬浮于半空。
镜身上雕刻着繁复难辨的图腾,边缘的铜锈仿佛凝固的血迹。
镜面并非光滑如常,而是像一池深不见底的静水,幽幽地泛着微光。
苏青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走上前,凝视着镜面。
那如水的镜面开始波动,漾开一圈圈涟漪。
光影扭曲,汇聚,最终浮现出的,却不是她自己的脸。
镜中,是一片燃烧的废墟。
一座无字的石碑孤零零地立着,碑前跪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衣染血,长发凌乱,正是林昭。
他的身后,是密密麻麻的名字,成千上万,它们在虚空中燃烧,化作纷飞的灰烬,每一个名字的消散都带着无声的哀嚎。
林昭的头垂得很低,肩膀微微颤抖,仿佛承受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他没有看苏青梨,只是对着那无字碑,用一种几乎被绝望碾碎的声音低语。
“棠棠,梨梨……你们若相见,必相杀……这是刻在血脉里的诅咒,是他们布下的死局。”他的声音里带着令人心碎的疲惫与痛苦,“我不能让你们重蹈覆辙……不如,就让我一个人,永世困于此地。”
话音落下,镜中的他抬起头,那双曾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空洞与死寂。
苏青梨的呼吸猛地一滞。
这便是林昭的恐惧吗?
他宁愿自我囚禁,也不愿看到她和姐姐……自相残杀?
她明白了。
这面镜子既是林昭意识的牢笼,也是对她的考验。
若不能破除他心中这个“姐妹必将相杀”的恐惧根源,她就永远无法触及地脉的核心,更遑论救他出来。
没有退路。
她抬起脚,一步踏入了那片冰冷的镜面。
世界在瞬间天旋地转,仿佛灵魂被一股巨力强行撕裂。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站在了一片血色的虚空之中。
而在她对面,站着另一个“她”。
不,那不是她。
那人身着阴罗教嫡女标志性的华丽红袍,眉眼与她一般无二,但眼神里却充满了她从未有过的冰冷与决绝。
那人手中紧握着一把淬毒的匕首,锋利的刀尖,正不偏不倚地对准了苏青梨的心口。
那是……姐姐,苏青棠。
“你不是我姐姐!”苏青梨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吼了出来,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与怨毒,“你是林家的种!我们苏家养了你,你却害死我爹娘,你这个白眼狼!”
与此同时,另一股截然不同的记忆如决堤的洪水,冲入她的脑海。
那是属于苏青棠的记忆——作为林家遗孤被阴罗教收养,在仇人身边如履薄冰,每一天都活在矛盾与痛苦之中。
两股记忆剧烈冲撞,让她的头痛欲裂。
血脉在沸腾,一股是苏家纯正的玄灵之力,另一股,则是源自林家、带着诅咒与枷锁的强大感知力。
两种力量在她体内互相攻击,撕扯着她的经脉。
对面的“苏青棠”“替仇人养大?苏问天杀我父母,灭我满门!我不过是拿回属于林家的一切!你,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傻子,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她说着,握着匕首的手猛地向前递出。
苏青梨下意识想要闪躲,想要反击,那股源自“苏青梨”的恨意催促她挥刀,斩断眼前这个既是亲人又是仇敌的存在。
可就在刀尖即将触及她皮肤的瞬间,她看清了“姐姐”的眼睛。
在那片冰冷的恨意之下,藏着一滴将落未落的泪。
“你……还记得吗?”“苏青棠”的声音突然变得无比脆弱,像是从遥远的过去传来,“七岁那年,你染了寒症,高烧不退。是我,守了你整整三个晚上,用我刚刚学会的控温术,一点点把你的体温降下来……那些,都是真的。”
苏青梨的身体猛地一僵。
那段记忆,无比清晰。
昏沉中,她只记得一双微凉的手一直覆在她的额头上,耳边是姐姐略带沙哑的、一遍遍哼唱的童谣。
那是真的……
手腕一颤,那股滔天的恨意仿佛被这滴泪水浇熄了。
她想要挥出的刀,再也使不出力气。
“当”的一声,是匕首落地的脆响。
幻境,在这一刻剧烈地动摇起来。
血色的虚空泛起涟漪,林昭那疲惫而温和的意识悄然浮现,如同一缕微光,照亮了这片由恐惧构筑的世界。
原来,他并非被动地被困,而是用自己最后残存的清明,编织了这个死局。
他要逼着她们,在最极端的“相杀”情境中,看清彼此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情感。
他记得,当年楚怀玉便是用类似的离间之术,挑拨林家两位天赋异禀的兄弟,让他们误以为对方是家族的叛徒,最终在决战中同归于尽,导致林家传承断绝。
他绝不愿让这样的悲剧,在苏青棠和苏青梨身上重演。
随着他意识的介入,镜中的画面再次变幻。
那是一张温暖的婴儿床,两个粉雕玉琢的女婴在襁褓中沉睡,小手却紧紧地握在一起。
林母,也就是她们真正的母亲,温柔地俯下身,眼中含着笑意,轻声低语:“一株棠棣,一株青梨。棠梨同心,可破万劫。”
画面再转,是阴罗教幽暗的地牢。
年少的苏青棠为了偷药救治重伤的林昭,被教主发现,铁鞭如雨点般落下。
她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将偷来的药藏在身后。
就在这时,小小的苏青梨哭着从角落里扑了出来,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挡在了姐姐面前,替她承受了剩下的一鞭……
一幕幕,一桩桩,那些被仇恨与谎言掩盖的过往,此刻纤毫毕现。
苏青梨猛然醒悟。
虚镜,虚镜……它从来都不是为了击溃人心,它只是为了击碎谎言!
她不再试图分辨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不再纠结于谁是苏家的女儿,谁又是林家的后人。
她看着对面那个同样泪流满面的“姐姐”,猛地冲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她。
“我不管!我不管你是谁的女儿!你就是我姐姐!永远都是!”她放声大哭,将所有的委屈、愤怒、迷茫和思念,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
怀中的“苏青棠”身体一颤,那冰冷的伪装寸寸碎裂。
她缓缓抬起手,不再是握着匕首,而是用那双苏青梨记忆中无比温柔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
一丝微弱而真实的残念,在妹妹的泪水中被唤醒,重新凝聚。
“傻丫头……”那声音带着叹息与宠溺,一如当年,“我一直都在。”
话音落下的瞬间,两股原本在苏青梨体内互相冲撞的血脉之力,奇迹般地停止了争斗。
苏家的玄灵净化术与林家的血脉感知术,在她毫无保留的接纳与姐姐残念的安抚下,开始交融、共鸣。
一道璀璨的金光自她和“姐姐”相拥之处爆发,这道光芒既有净化的神圣,又有感知的通透。
它如同一支无坚不摧的利箭,悍然贯穿了整个虚空幻境的核心。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废庙都在为之颤抖。
半空中的青铜古镜发出一声哀鸣,镜面从中心开始,裂开一道道蛛网般的缝隙,最终轰然碎裂。
无数青铜碎片如流星般四散飞溅,但它们映出的,却不再是令人恐惧的幻象。
每一块碎片上,都闪耀着一个光点,那光点代表着一处地脉遗址。
十二个光点在空中飞舞、连接,最终汇聚成一条清晰无比的光路,而光路的尽头,赫然遥遥指向了戒备森严的皇宫地底!
噗通一声,苏青梨跌出镜外,摔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脸色苍白,气息虚弱到了极点,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
但她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坚定。
一块巴掌大的木牌从破碎的镜心处悠悠飘落,正好落在她的手边。
上面浮现出最后一行灼热的字迹:
“第十三柱,待名。”
第十三根支柱,等待着一个名字去唤醒它。
苏青梨撑起身子,捡起木牌,目光穿透废庙的断壁残垣,望向远处那片灯火辉煌、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皇宫轮廓。
她握紧了木牌,仿佛能感受到地脉深处传来的、与她血脉相连的呼应。
“哥哥,”她对着虚空,轻声低语,声音沙哑却充满了力量,“你说过,‘我在听’……那么现在,轮到你来听我们姐妹的声音了。”
随着她的话语,皇城之下,那条由十二遗址连成的光路尽头,一缕微弱到几乎不可见的清光,正缓缓汇聚,积蓄着力量。
它在寂静中等待着,等待那一声,足以唤醒所有被强权与谎言埋葬的名字的呼唤。
皇城,巍然不动,殊不知脚下早已暗流涌动。
一场席卷整个王朝的风暴,只剩下最后一道引信。
苏青梨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将木牌收入怀中,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出了这座见证了她新生的废庙。
夜色深沉,前路漫漫,但她心中的方向,已如白昼般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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