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奇特的共鸣并未就此终结。
苏青棠掌心那道由鲜血勾勒出的繁复纹路,仿佛活了过来,每一根线条都像是汲取了地底深处寒气的根系,滚烫而又冰冷。
晨雾如同一层薄薄的、湿冷的尸布,覆盖着西市刑场的每一寸土地,却无法掩盖从那碎裂的镇魂钉残片中弥散出的,与她血脉相连的悲鸣。
她闭上了眼睛,将所有的感知沉入那片血与铁的交响之中。
唇瓣轻启,吐出的不再是常人能懂的言语,而是一种近似于灵魂本源的呼唤。
“父亲……林承远……”
第一个名字落下,空气中仿佛有水波荡开,一抹极淡的青色光影在雾中一闪而过,带着武将的刚毅与不屈。
“母亲……沈氏,婉柔……”
第二个名字带着无尽的温柔与哀愁,一抹温润的白光随之浮现,如同一位慈母遥遥的凝望,充满了不舍与心碎。
“三九叔……林三九……”
最后一个名字质朴而忠诚,一抹厚重的土黄色光影笨拙地凝结,像那个一生都与骆驼为伴的老驼工,即便化为残魂,也依旧固执地守望着什么。
光影转瞬即逝,快得让大多数人以为是晨光透过雾气产生的错觉。
然而,那股悲伤的洪流却真实地冲刷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围观的百姓中,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浑身一颤,浑浊的双眼突然涌出两行热泪,他指着苏青棠的方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那晚!那晚的火光……烧红了半边天!林家少夫人,沈家的小姐……她抱着一个襁褓,拼了命地往清玄门的方向跑……后面,后面全是阴罗教的黑袍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句撕心裂肺的哭喊像一把钥匙,捅开了无数人被强行尘封的记忆之锁。
那些被镇魂钉压制了十数年的画面,如同挣脱了堤坝的洪水,在整条长街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对……是有大火……”
“我记得哭喊声,孩子的哭声,女人的尖叫声……”
“我爹说,那晚之后,他就再也记不起林家人的模样了,只记得一个叛国的罪名……”
低低的啜泣声开始蔓延,从一个人,到一群人,最终汇成了一片压抑而绝望的哀鸣。
这不再是看客的同情,而是亲历者迟到了十几年的悲恸。
他们遗忘的,不仅仅是一个家族的覆灭,更是自己曾经见证过的真相。
苏青棠缓缓站起身,那些光影的出现耗费了她大量心神,脸色苍白如纸。
她没有理会周遭的哭声,只是伸出颤抖的指尖,轻轻抚摸着腰间那枚秘录金锁。
冰凉的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稍稍平复。
“不是我唤醒了他们……”她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洞悉真相后的寒意,“是他们一直都在,一直都记得。只是这份记忆……被压得太深、太深了。”
就在人群的记忆被撬动一角的瞬间,盘坐在镇魂钉残片中央的苏青梨,身体猛地一震。
她指间缠绕的守心草残灵正顺着地脉疯狂逆溯,像一条饥渴的猎犬,追寻着那些被抽离的记忆能量的去向。
她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惨白无比,毫无血色。
地脉的尽头,那股庞大的记忆洪流并未消散,而是被一股更强大、更邪恶的力量牵引着,穿过重重坊市与宫墙,最终汇聚到了一个她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地方——皇宫,养心殿!
在养心殿的正下方,一个不为人知的巨大地下祭坛中,所有被炼化的、属于长安百姓的“林家记忆”,正被扭曲、压缩,化作一道冲天而起的灰雾状符柱。
这符柱上布满了哀嚎的人脸和破碎的画面,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怨气,它像一根擎天之柱,以无数人的痛苦为基石,支撑着笼罩在整个长安城上空的镇魂大阵。
而比这更让苏青梨通体冰凉的是,在那灰色符柱的核心,竟悬浮着一枚小小的、属于孩童的头骨。
头骨晶莹如玉,显然是经过了某种秘法炼制,而在它的额心正中央,赫然镌刻着一个血色的、笔画完全颠倒的“林”字!
那是记忆的本源!
是当年林家满门冤魂所有记忆被抽离后,凝结成的核心!
“姐姐!”苏青梨咬碎了银牙,强忍着灵魂深处传来的战栗,用尽全力将自己的发现通过秘法传音给苏青棠,“他们在用我们的痛,养他们的权!那些记忆没有消失,它们在养心殿下的祭坛里!每到子时,沈文昭就会亲自主持祭祀,炼化一段记忆,就能让一名玄灵卫的异能提升一阶!”
这道传音如同一柄淬毒的利刃,狠狠刺入苏青棠的心脏。
与此同时,深埋于地脉之下的林昭,其残存的意识也因这滔天的怨气而剧烈震颤。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地面上的苏青棠因为极度的愤怒,正准备不顾一切地拔出另一枚尚未完全碎裂的镇魂钉。
不行!
他心中警铃大作。
楚怀玉虽然不在城中,但他在城外布下的“阴魂哨”对镇魂大阵的能量波动极为敏感。
一旦再有一枚主钉被强行拔除,大阵的缺口会瞬间被察觉,届时楚怀玉会立刻折返,她们姐妹将插翅难飞!
千钧一发之际,林昭的意识在庞杂的地脉信息中疯狂搜索。
他想起了什么,那是他穿越而来,在系统引导下完成的无数个签到任务之一,一个已经尘封的记忆碎片。
“在玄灵卫衙门后巷,收集朝廷勾结阴罗教证据……”
就是这个!
林昭立刻调动起所剩无几的力量,将这段残存的任务印记,连同那条被他走过一次的路线图,化作一道微弱但清晰的地脉回响,如同一股隐秘的暗流,悄无声息地渗入苏青梨的感知中。
正因愤怒而浑身发抖的苏青梨猛然睁开双眼,眼中的赤红褪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愕与明悟。
“西街暗渠!”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急切,“那里有一条早就废弃的御史台密道,可以直通养心殿的地基!当年……当年沈文昭他娘,就是从那条密道里,把炼制好的镇魂钉分批运进宫的!”
苏青棠眼中的杀意瞬间被理智压下。
她当机立断,对着妹妹下令:“青梨,你带着秘录金锁,立刻去清玄门!将此事告知师门!我一个人去。”
说罢,她不等苏青梨反对,身形一闪,便消失在混乱的人群中。
片刻之后,一个穿着玄灵卫杂役服饰、低着头看不清面容的瘦弱身影,混入了正在西街清淤的队伍里,不着痕迹地靠近了那散发着恶臭的暗渠入口。
密道里阴湿滑腻,空气中弥漫着腐败的腥臭与水藻的气味,几乎令人窒息。
墙壁上每隔三步便刻着一道镇魂符文,闪烁着幽幽的红光,将整条通道封锁得如同鬼蜮。
苏青棠屏住呼吸,运转体内微弱的净化之力,将自身气息与周围的污秽融为一体。
她走到一道符文前,指尖凝聚起一丝净化之光,小心翼翼地剥离着符文最表层的朱砂。
随着红色粉末簌簌落下,底下的材质暴露了出来——那根本不是什么石壁或木板,而是一张张泛黄的、被鲜血浸透后又强行压制风干的纸页。
纸页上,依稀可见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林承德、林佑宗、林氏素问……
那是林家的族谱!
他们竟然用浸满林家鲜血的族谱残页,来充当绘制镇魂符的基底!
用一个家族的根,来镇压这个家族的魂!
苏青棠的指尖剧烈地颤抖起来,一股凉彻骨髓的恨意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了一丝血腥味,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好,真好。”她发出一声近乎呢喃的冷笑,“你们用我们的家书来炼阵……那就别怪我,用家训来破法。”
她将手掌贴在冰冷的符纸上,闭上眼,开始在心中默念那句自她懂事起,父亲就教她背诵的《林氏家训》首句。
“忠——”
第一个字念出,她掌下的符文猛地一颤,表面浮现出一道裂纹。
“魂——”
裂纹扩大,整道符咒的光芒都黯淡了几分。
“不——灭——”
“咔嚓”一声,符文应声崩裂,化作齑粉。
“正——气——长——存——”
随着最后四个字落下,前方通道中一整排的镇魂符文,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击碎,接二连三地爆裂开来,红光尽数熄灭。
密道的尽头,一抹不祥的灰光穿透黑暗,勾勒出祭坛的轮廓。
苏青棠收敛所有气息,藏身于一块巨大的承重石柱之后,目光如刀锋般刺向祭坛中心。
只见沈文昭一袭黑衣,正跪拜在那道巨大的灰雾符柱前,他的额头抵着地面,丝丝鲜血正从额前伤口渗出,被地面上一个微小的法阵吸收,似乎在进行某种日常的献祭。
就在这时,一名老态龙钟的太监捧着一个巴掌大的玉匣,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用尖细的嗓音低声道:“国舅爷,太后娘娘传话,今日还需再取三户曾在背后议论过林家案的百姓之魂,用以填补‘忘川引’的损耗。”
沈文昭身体一颤,缓缓抬起头,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此刻却写满了痛苦与挣扎。
他颤抖着手,接过了那只冰冷的玉匣。
他没有发现,就在他宽大的袖袍拂过石柱边缘时,一小块比指甲盖还小的镇魂钉残片,无声无息地粘在了他的袖口内侧。
阴影中,苏青棠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悄然植入的,是一枚经过她血液共鸣后,能够接收她净化术的“记忆回响器”。
“哥哥,”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这次,换我来埋钉了。”
她将另一块一模一样的残片,轻轻嵌入自己藏身的石柱通风口的缝隙中,随后,一丝若有若无的净化术,如同春风化雨,缓缓注入其中。
这股力量穿过密道,越过宫墙,沿着那看不见的记忆之线,精准地找到了它的第一个目标。
长安城东,一间简陋的民宅里,一位正在缝补衣服的老妇人突然停下了手中的针线。
她茫然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随即,一句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话语,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喃喃而出:
“林家……林将军……他们不是叛贼……他们……是被人灭口的……”
记忆的逆流,已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启动。
与此同时,正不顾一切向城外狂奔的苏青梨,只觉怀中的秘录金锁陡然变得灼热,那股烫意几乎要透过衣衫,烙印在她的肌肤之上。
前方,清玄门那巍峨的山门已在望,山道上依稀可见守山弟子巡逻的身影。
金锁的异动,仿佛在催促,又像在示警,预示着她即将叩开的,绝不仅仅是一扇门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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