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国子监大门外,朱红色镶金的大门罕见地敞开着,门前人头攒动,将临时搭建的讲台围的水泄不通。
须发皆白的章程则一身官服端坐在高台之上。而台下不仅有士子文人,世家子弟,甚至还有不少闻讯而来的百姓,最特别的是前排还特意安排了各家才女们的坐席。
章程则目光扫过台下那些戴帷帽的女子,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随后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道:“今日讲学,老朽欲与诸位探讨《礼记·内则》篇。”
“古人云:'男女不杂坐,不同施枷,不同巾栉,不亲授。'此乃礼之根本,秩序之基......”
他引经据点,从周公礼制讲到孔子之说,将男女大妨的道理讲得滴水不漏。台下不少儒生听得频频点头,面露赞同。
楚璃坐在台下席中,目光一直盯着章程则,她注意到他说话时,目光好几次扫过她们时,那眼神分明很不悦。
“......故圣人云: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内,天地之大义也。”
章程则讲述完毕,抚着胡须看向台下,“今日讲学至此,诸生可有疑问?”
此刻台下一片寂静。士子老儒们自然无疑,而才女们则面面相觑,无人敢率先发声。
就在这时,一袭月白色长衫的楚璃站了起来。
她抬手轻轻摘去帷帽,露出秀丽容颜。霎那间,全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众人皆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而坐在台下的沈行文,见她站起,急忙小声唤她,双手还比划着让她坐下。
楚璃罔若未闻,先施一礼,随后轻咳一声,抬起头,丝毫不惧众人目光,声音清亮:“学生有一问,想请教祭酒大人。”
章程则见一女子扰他讲学,眯起眼睛,冷哼一声道:“你是哪家的女子?不知礼数为何物吗?”
“学生楚璃,家父礼部尚书林业。”楚璃不卑不亢答道,“正因知礼,方有此问?”
此话一出,场下又是一阵骚动,众人纷纷露出看戏之色,这礼部尚书之女质疑国子监忌酒,不论谁输谁赢,这场戏都越发地精彩了。
章程则面色微沉,随即一手抚须,一手轻抬示意场下安静。
见众人立即噤声后,他开口道:“讲。”
“祭酒大人方才引《内则》,学生记得此篇开篇即言:后王命冢宰,降德于众兆民。’”楚璃缓缓道来,“请问祭酒,何为‘德’?德可分男女乎?”
章程则抚须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恢复了威严之态:“德者,得也。得道于心而不失也,乃天地之正理,人伦之纲常,然男女各有其德,男主外,女主内,是为德。”
“祭酒大人高见。”楚璃再施一礼,不疾不徐地追问道,“祭酒大人方才曾言‘得道于心不失也’,那么敢问,此‘道’可因男女而异?”
她上前一步,目光紧盯章程则,“《易》云:‘一阴一阳之谓道’,可见阴阳本相济,为何大人要强分内外呢?”
章程则眉头紧锁,指尖轻叩案几:“《内则》明言‘妇事舅姑,如是父母’,女子之德在于操持家务,侍奉翁姑,相夫教子,此乃天道人伦。”
“学生愚钝,再请教祭酒。”楚璃目光如炬,声音依旧平静,“昔日班昭著《女戒》,世人称颂其才德。若女子只应守于内围,那班昭又何以能入东观续写《汉书》?又何以能入后宫教授,还被尊称为‘大家’?”
她稍作停顿,环顾四周那些戴帷帽的女子们,见其中有几人微微抬起了头,于是再次开口:
“更有汉代孝女缇萦为救父,小小年纪上书文帝,废除肉刑;宋代才女李清照,不仅著有《词论》点评百家,更咏出'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豪迈壮语。唐代上官婉儿,不仅诗才卓绝,其政治经纬更不输男儿,乃有‘巾帼宰相’之名。”
“若依《内则》所言,女子不应外事,那这些留名青史的女子,岂不都成了违背礼法之人?”
此言一出,场下哗然,那些老儒士子们面面相觑,有人欲起身反驳,却不知又从何驳起。
台上的章程则面色已然铁青,他攥紧了椅背:“此皆非常之人,岂可与常人相提并论?若人人都以非常自居,天下岂不乱了套?”
突然他声音拔高,眯起眼睛,居高临下,审视楚璃:“再者,如你所言,那上官婉儿所奉之主可是武氏,莫非你心有异志,妄图效仿武氏牝鸡司晨,颠倒乾坤?”
“牝鸡司晨”四字一出,场下顿时死寂一般,方才几个抬头的女子,急忙又将头颅埋低了几分,老儒士子们更是屏气凝神,无人敢在此置喙,生怕沾上一丝嫌疑。
然而,被所有不友好视线包裹的楚璃,并未慌张,她环顾四周,朝着不远处的小莲微微点头后,又将视线聚焦到章程则身上。
四目相对间,楚璃目光坦然,没有丝毫畏惧,随后缓缓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清冷:“祭酒此言,学生不敢苟同,亦不敢领受。”
“学生提及上官婉儿,是敬其才学,叹其政略,论其‘巾帼宰相’之实。祭酒单单取其侍奉武氏这一点,引伸至‘牝鸡司晨’,企图将学生推至风口浪尖,扣上这谋逆的帽子,敢问此乃国子监德高望众的祭酒应有的为师之道?”
她不等章程则回答,语速略微加快,“然则,则天皇帝千秋功过,自有后事评说,但婉儿之才,辅佐中宗,裁定诏令,称量天下才子,此乃史实,与其侍奉过何人,可有必然因果?”
“再者......”
楚璃又上前一步,“学生今日所举的诸位先贤,皆为家国做出贡献之人,学生之意,在于说明女子若有才学见识,亦可如男子一般,于国于家有益。”
“然而,学生所求更非牝鸡司晨,而是愿天下有才者,无论男女,皆可人尽其才,于这清明世间,发一份光,尽一份力,如此而已!敢问祭酒,此愿有罪否?”
话音落下,章程则僵在台上,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一时之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反驳。
与此同时,领会到楚璃示意的小莲,早已钻出人群往林府走去,临近林府大门时,她装作慌慌张张地样子往里冲,边冲还边喊着:“老爷,老爷,不好了!”
“小姐.....小姐她在外面,闯下大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