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沧溟大人洗去妖气,已经做了淮柩殿下神侍八百年。”
我一噎。
“八百年?”
金宝叹气,“可最近这十几年淮柩殿下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连道观都不要了。”
“沧溟大人找了他好久。”
说到这金宝又绞起手指头,“殿下,那晚我不是有意把你丢在江家村的。”
“您当时身上有淮柩殿下的气息。”
“沧溟大人说,要是您陷入了危险,淮柩殿下一定会出手相救的。”
他越说头埋得越低,“可那里的法阵太怪,我被困住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那你们见到淮柩了吗?”
金银两宝同时摇了摇头。
银宝续道:“待金宝再入内时,沧溟殿下感知到淮柩殿下负伤,便急着回返道观,以固信力。”
说到这金宝不由皱起一张小脸,“只是没想到淮柩殿下还是解除了契约。”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我喉头滚动,藏在被子里的手指微微蜷缩。
就在这时,窗柩外扑撒进金光,悠长的钟声在山涧响起。
银宝斟酌片刻,终是开口:“殿下,淮柩殿下离此已久,其遗留的信仰之力,恐不足支撑百年了。还望殿下早作决断,承继神邸才是。”
我苦笑,看了看睡梦里吧唧小嘴的李晷,坦言道,“我只是个普通人,就算继承了,又该如何结缘。”
金宝凑过来,“契约啊。”
“殿下,只要你契约了神侍,就像沧溟大人一样,神侍大人会帮您的。”
我一愣,“帮?怎么帮?”
金银两宝相互对视下,我心底顿时升起种不详的预感。
直到我累瘫在道观正殿的地板上才彻底明白他俩那眼的意思。
从沧溟离开我晕倒,已经过去一夜。
道观也大变了样,从原本的残破不堪变成一座只是有些幽静的普通观。
三四间殿宇,带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
我醒来的那间屋子不在神邸范围,听说是沧溟那只狐狸为了方便守观自己建的窝。
金宝见我瘫在地上,手里举着小旗开始不停鼓励加油,耳朵被吵得刺疼,我无奈起身,属实是没想到神的职责之一是经营好自己的道场。
且清洁是经营的前提。
我边拔着后院里的杂草,边问旁边拿彩旗追蝴蝶的金宝,“如果不经营道场会怎样?”
兀的,金宝天真灿烂的脸上难道露出凝重。
他郑重看着我,“殿下,会消失。”
“我,银宝,神邸的一切,包括您,都会消失。”
“……哦。”
一只山雀叽叽喳喳落在房檐上,在金宝紧张的注视下,我又重新挖下腰来拔着石阶旁的杂草,笑,“这设定倒是比打扫道观更好接受。”
膝盖突的被块石头击中,“哎哟”,我一没留神摔在草堆里。
“沧溟大人——”
金宝急得不行,冲着山雀的方向幽怨的嚷。
只是还没等我爬起来,挂在观旁的经幡忽地随着山风飘荡起来。
——向神明许愿:
愿程谦炀,健康平安,永远快乐。
我怔愣住,视线一瞬落在正殿,蒲团上正跪着个少女。
她点了线香,虔诚三拜后,抬头看向结缘神像,不过片刻又敛下双眸。
倏地一股莫名情绪涌上心头。
我望向那张被香炉遮住的半张脸……她在,思念?
在回过神,那少女早已不在观内,我追着跑出十几阶石阶,在山路蜿蜒处才看到那抹水墨青的长裙。
她很瘦,跛着条腿,灰色布包里扎着把翠绿的野草。
我张了张嘴,最后只是看着她身影一点点消失在视线尽头。
“刚刚那个人……是在向我许愿?”
正殿供桌上多了一小束晒干的艾草,银宝摘掉我头发上的枯叶。
“然也。”
“殿下不必为此烦忧。”
“唯信力深厚的参拜者,方能令殿下闻其愿时之声。”
金宝捧着艾草,顶到头顶,“这也是您的工作哟。”
“哦,还有这些。”
呼啦一下,几十本线装本从他脚下升起。
“这都是过去十三年来参拜者的信愿。”
“十三年?!”
我被惊了下。
银宝从书落后探出头,有些抱歉,“沧溟大人素来盼着淮柩殿下归来,每隔些时日,便会亲手整理一番。”
金宝在书堆上忍不住的点头,“虽然结缘神主不在,参拜者少了不少,多亏了沧溟大人一直在好好经营道场。”
“就像刚刚的信者,不然结缘观早就消散了。”
说罢他飘在半空中幻化出挂掉的阿飘样,惨白着张脸,一副苦大仇深。
“所有人?”
“嗯嗯。”
“那……这位那位信者,叫什么名字?”
我捏着一截艾草,陈腐的草木香混着殿内的香火漫进肺腑,干枯的叶碎成星星点点的屑,顺着指缝簌簌往下掉。
银宝点了点书堆,几息便捧着本落在地上。
“殿下,是这本了。”
我接过,书皮上用毛笔字工工整整写着‘愿者簿’。
像改良过的瘦金体,鸾跂鸿惊,翻开扉页,到底是被沧溟的字秀了一把。
‘……母子平安’
‘……白头到老’
‘……考上江大’
‘——刘鹏’
‘——辛子蕤’
……我连翻了大半本,终于在一张的末尾看到亮起淡淡金色光芒的两字,‘苏安’。
墨色沉沉,在纸上只洇开零星字句,无外乎“平安”“顺遂”之类的祝祷,简淡得像风过水面的轻痕。
正怔忡间,纸页背面忽然漫出大片金芒,像被揉碎的星子浸了进来。我慌忙翻转,一连带着十几页,听到许愿时那股难言的情绪又重新攀咬上心头。
从她十六岁到二十七,我指尖不由摩挲在那遒劲的两字上,一时有些怅然。不知她的嗔痴苦悲,到底是爱还是执念。
银宝不知何时在旁设了张长案,上边摆着个精致的紫金香炉
金宝边磨墨边有些感慨,“说起来,这些事之前都是沧溟大人干的,一时还真有些不习惯。”
我头缓缓地低了下来,不由想象着,在过往某个下午,那么个暴躁大嗓门的妖,敛去尖牙利爪,压着笔杆,一板一眼的誊写着芸芸众生的亲眷絮语、爱怨痴缠。
恍惚中,内心软了一下,目光不由落在那小巧的香炉上。
……小兽模样,看了半天才认出,原来是只懒散的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