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在浓墨般的夜色里狂奔，每一次颠簸都像是要把人的五脏六腑从喉咙里甩出来。
戴华蜷在冰冷的车厢角落，后背紧贴着硬邦邦的车板，每一次撞击都清晰地透过皮肉锤在骨头上。
戴华闭着眼，黑暗里，杜兆国低沉嘶哑的声音又一次在耳边响起，带着一种穿透耳膜的重量。
“他们身上有种军人的底子，但不是我们这种。”
杜兆国的声音像砂纸，在戴华绷紧的神经上摩擦，“动作，纪律性，都透着一股……私家货的味道。”
“私家货。”
这三个字悬在浓稠的黑暗里，像淬了毒的针尖，刁钻，冰冷，扎进戴华的心底深处。
戴华在颠簸中无声地点了点头，动作轻微得几乎无法察觉。他喉咙干涩，舔了舔裂开的嘴唇，才挤出声音：“他们的目标太明确了，就认准了那个公文包。我怀疑，他们甚至不知道包里具体是什么，只知道这东西必须拿到手。这是死命令。”
“所以你才在最后关头，把包藏了起来？”杜兆国问。
“对。”戴华承认，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硬气，“我赌他们不敢在厂区里真把我怎么样。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们那身皮再像，也经不起细查。他们需要一个完美的、没有目击者的‘意外’。而我，只需要拖延时间，等你来。”
黑暗中，杜兆国沉默了很久。时间在车轮碾过一段相对平坦路面发出的单调嗡鸣中流逝，这暂时的平稳，反而让车厢里的空气更加凝滞，像一块沉重的铅板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红星农机厂……”杜兆国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困惑和审视，“一个破厂子，能有什么秘密，值得这么大动干戈？”
“我不知道。”戴华实话实说，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异常清晰，“我只知道，徐闻天想用这个东西，换一条活路。”
“或者，是想拖更多人下水。”杜兆国冷哼一声，那嘲讽像冰渣子，毫不掩饰地砸在地上。
车厢再次陷入沉默。角落里，老王压抑的呻吟似乎缓和了一些，可能挺过了最疼的那阵。小晨则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泥塑，从头到尾没发出一点声响。
戴华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极其脆弱的联系，正像蛛丝一样在他和杜兆国之间悄然凝结。它无关情谊，无关立场，纯粹是面对同一个强大敌人和同一个巨大谜团时，被迫同舟共济的联盟。
卡车一路向北，颠簸成了唯一的背景音。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小时，也许只是煎熬的几分钟，车速明显放缓。车厢外，模糊的人声和零星的、穿透黑暗的光亮开始渗进来。
京城到了。
卡车最终停稳，沉重的刹车声刺耳地响起。车尾的厚重帆布帘“哗啦”一声被粗暴地掀开，一道雪亮刺眼的手电光柱猛地捅了进来，粗暴地在几人脸上、身上扫过，伴随着一声严厉的呵斥：“例行检查！车上什么人？”
杜兆国动了。他高大的身躯像一堵移动的墙，精准地挡在了光线射入的方向，将戴华他们护在身后的阴影里。他没有起身，声音沉稳地穿透了冰冷的空气：“卫戍区检查站？去叫你们负责人来，就说二部的杜兆国路过。”
“二部？”外面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犹疑，但那股公事公办的强硬并未消退，“不行！有命令，任何军车没有特批条子，不准进京！所有人下车接受检查！”
杜兆国浓黑的眉毛拧了一下。戴华在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清晰感觉到一股骤然升腾的不耐烦，像无形的气压瞬间扩散开。
“规矩倒是越来越大了。”他低声咕哝了一句，终于站起身，高大的身影遮挡住大部分光线，利落地跳下了车。
戴华几人也跟着下了车。凛冽的夜风像无数把小刀，带着京城冬夜特有的干燥与刺骨寒意，狠狠刮在脸上。不远处，通州城星星点点的灯火连成一片，匍匐在漆黑的地平线上，像一头蛰伏的、随时可能苏醒的巨兽。
检查站灯火通明，几盏大功率灯泡把小小的哨卡照得亮如白昼。几名荷枪实弹的年轻士兵绷着脸，枪口微微压低，神情严肃地盯着他们，眼神里是执行命令的坚决。为首的是个排长模样的军官，脸上线条刚硬，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
“杜……同志，规定就是规定。”那排长显然认识杜兆国，但态度依旧没有丝毫松动，“没有手令，我的防区，谁也不能过。”
杜兆国没跟他废话，甚至没再多看他一眼，径直走向旁边一个亮着昏黄灯光的小岗亭。他拿起那台老旧的黑色电话机，熟练地摇动了手柄，接通后只报了一个极其简短的号码。
电话那边似乎立刻就有人接听了。
“我，杜兆国。”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铁块砸在钢板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在通州南边的哨卡，被拦住了。对，带了几个……重要的人。你过来一趟，带上条子。”
他没有称呼对方，没有说明去向，三言两语，一切敲定。
挂上电话，他走回众人身边，抱起胳膊，往卡车冰冷的铁皮上一靠，直接闭目养神。整个过程快得像一阵风，不超过一分钟。
那个刚才还坚持原则的排长，此刻额头已经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在刺眼的灯光下微微反光。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不敢再多问一句，只是僵硬地挥了挥手，示意手下的士兵后退几步，但枪口依旧警惕地对着这边。
气氛变得微妙而凝重，只剩下夜风的呼啸。
戴华将这一切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杜兆国背后所代表的力量，其深度和触角，远比他最初的想象要可怕得多。一个电话，就能让专员级别的人物连夜出城捞人，这种能量，已远远超出了寻常军官的范畴。
大约半个小时后，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如同幽灵般由远及近，引擎声低沉有力，在检查站前稳稳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