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华的瞳孔深处,倒映着密密麻麻的铅字。
那一个个方块字,像冰冷的子弹,射入他的脑海。
一处房产。
地址,面积。
两处房产。
地址,面积。
一整页纸,全是地址和户主姓名。
户主姓名那一栏,清一色,触目惊心:赵启明。
他又翻了一页。
还是赵启明。
再翻一页。
依旧是赵启明!
除了密密麻麻的房产,后面还跟着大量标注着精确地块编号和面积的地契信息。
那些地块,有的已经矗立起庞大的厂房,有的变成了人头攒动的百货商店。
有的,甚至就是他们今天白天刚刚走过的某条街巷……每一寸,都浸着奉城的气息。
奉城,赵家的龙兴之地。
戴华翻页的手指,骤然停住。
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他以为自己早就把赵家的贪婪想得足够深了,可眼前这份冰冷的东西告诉他,他的想象力,还是太贫瘠。
这哪里是什么房产清单?
这分明是一张用奉城人民的血肉和骨髓绘制的地图!一笔一划,都是敲骨吸髓的痕迹!
仅仅赵家一个不算核心的旁支子弟,就在这座城市里,悄无声息地织就了如此庞大的一张网。
每一处房产,每一块地皮背后,是多少本该属于国家的财富流入了私囊?是多少普通人穷尽一生也无法仰望的财富堆砌而成?
那么,盘踞在权力金字塔更深处、更核心的那些人呢?他们的胃口,又该是何等的饕餮?
戴华感觉手里捧着的不是一沓纸,而是一块刚从熔炉里夹出来的、烧得通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那股灼痛感直往骨头缝里钻。
这东西,太沉重了。它揭示的,是一个从根子上已经烂透了的庞大躯体。要剜掉这个毒瘤,得流多少血?得付出多少条人命做代价?
他缓缓合上文件,重新用牛皮纸包好,没有再捆上那根象征性的麻绳。他抬起头,目光像两把锥子,直刺钱局长。
“这些,是全部吗?”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轻,却像冰冷的铁锤,一下下砸在钱局长的心口上。
钱局长身体猛地一颤,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我职权之内能查到的,都……都在这里了。再深的……我不敢碰,也……也碰不到。”
“辛苦了。”戴华说。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褒是贬,是谢是怨。
他把那个牛皮纸包仔细收好,揣进怀里,紧贴着胸口。站起身,拍了拍张晨紧绷的肩膀。然后,他转向面如死灰的钱局长,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
“从今天起,你就住在这里,哪里也别去。外面,”他顿了顿,“不安全了。”
房间门在他身后关上,“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最终判决落锤。将钱局长最后一点残存的希望,连同外面世界的光线,彻底隔绝。
戴华转过身,对上了张晨那张写满了紧张、困惑和一丝惊惧的脸。
“从现在起,你只有一个任务。”戴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战场上传达命令般不容置疑的坚硬口吻,“守着他。”
张晨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脚跟并拢,像个刚入伍的新兵蛋子,等待着最严厉的训示。
“他吃的、喝的,你亲自经手。除了你我,他不能见任何人,不能和任何人说话。他要是渴了、饿了,甚至想上厕所,”
戴华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锥子,牢牢钉在张晨身上,“都必须通过你。你是他唯一能接触的空气。”
“他是一张牌,”戴华的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钉子,“一张能要很多人命的底牌。在我们打出这张牌之前,他不能有任何闪失。他要是少了一根头发,”他的眼神锐利如刀,“我拿你试问。”
这番话没有咆哮,没有杀气腾腾,却比任何威胁都让张晨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彻底明白了。钱局长,从一个手握实权的局长,变成了一个会呼吸的证据,一个关在铁笼里的囚徒。
而他张晨,就是那个手持钥匙、日夜看守的狱卒。
“明白!”张晨用力点头,脸颊的肌肉绷得像石头一样硬。
戴华不再多言,只是又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道沉甸甸的,带着托付千斤重担的意味。
“守住这里,等我回来。”
说完,他拉开门,没有丝毫留恋,身影迅速没入门外浓稠如墨的夜色里,仿佛被黑暗无声地吞噬。
门外,夜色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戴华没有回家,也没有去任何他平时会露面的地方。
他像一缕没有实体的幽魂,在奉城错综复杂、如同迷宫般的小巷深处穿行。
每一步都踩在阴影里,避开所有可能存在的窥视的眼睛。
七拐八绕,不知穿过了多少条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他终于在一座破败得几乎要散架的二层小楼前停下脚步。
这楼灰扑扑的,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残破的红砖,窗户黑洞洞的,连块完整的玻璃都没有。
这里曾是沙俄时期的领事馆附楼,如今破败不堪,连收破烂的都懒得光顾,彻底被遗忘在城市的角落。
戴华走到一处不起眼的墙角,蹲下身,熟练地抠开一块松动的砖头。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把锈迹斑斑的老式铜钥匙。
“咔哒”一声轻响,锁芯转动,带着滞涩的摩擦声。
一股混合着尘土、霉菌和腐朽木头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人鼻腔发痒。
他没有开灯。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惨淡的月光,他熟门熟路地摸上吱呀作响的楼梯,来到二楼一间早已废弃的书房。
撬开三块特定位置的地板,露出了下面一个用厚实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铁皮盒子。
打开盒盖,他将那个足以掀翻整个奉城的牛皮纸包,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他凝视着那个纸包,眼神复杂。仿佛在看一个被层层封印的潘多拉魔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