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头那点猩红,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划了道短命的弧,倏地坠入黑暗,连声气儿都没冒就灭了。
戴华把烟屁股在粗糙的砖墙上使劲捻了捻,直到彻底没了火星,才甩手丢进路边的垃圾桶。
“走,回家。”他说得轻飘飘,仿佛刚才那场能把人魂吓飞的亡命追逐,不过是饭后溜达消食。
张晨跟在他屁股后头,脑子里还搅着一锅热糨糊,嗡嗡直响。心口还在擂鼓,腿肚子还有点软。
他们没走回头路,再次扎进了那片蛛网般纠缠的窄巷。
这一回,戴华的脚步明显从容多了,不再像刚才那样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他熟门熟路,在迷宫似的阴影里穿行,如同一条回到自己水草里的鱼。
约摸过了一刻钟,两人在一辆半旧的黑色轿车旁停下。车灯没亮,像个蛰伏的兽。
戴华曲起指节,笃、笃、笃,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后车窗。
“咔哒”一声轻响,车门应声弹开。一股子混杂着汗酸味儿和廉价香水味的暖烘烘浊气,猛地扑了出来,呛得张晨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车里的人正是钱局长。
只不过现在的他,头发梳得溜光水滑,一丝不乱,像刚抹了刨花水。
可额角鬓边,细密的汗珠正不断渗出来,亮晶晶地贴在皮肤上。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熨得能割手的干部服,胸口口袋规规矩矩地插着
一支钢笔。
镜片后面那双眼睛,像受惊的兔子,躲躲闪闪,藏不住里头翻江倒海的紧张。
“戴…戴组长。”男人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勉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
的笑容,嘴角抽动着。
戴华只点了下头,算是回应。他自己拉开副驾的门,一矮身钻了进去。
坐稳后,才朝车外的张晨歪了歪下巴颏。
张晨心口一紧,迟疑了一瞬,硬着头皮拉开后车门,也挤了进去。
车门关上,“啪嗒”一声轻响,像落锁。车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空
气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司机像个石雕,一言不发,拧动钥匙,发动机低沉地轰鸣起来,车子
悄无声息地滑入夜色。
钱局长手里攥着块白手帕,不停地擦拭额头上、脖子里的汗。
眼神飘忽不定,时不时飞快地从后视镜里瞥一眼副驾上的戴华,又像被烫着似的立刻缩回去,死死盯着自己的膝盖。
张晨大气不敢出,后背紧紧贴着椅背。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这位钱局长,每一根汗毛都透着恐惧,怕得要死。
那恐惧像冰水,顺着座椅爬过来,浸得他手脚发凉。
车子没有驶向来时的方向,而是在城里兜起了大圈。
路灯的光晕在车窗上明明灭灭,照着车内几张沉默的脸。
绕了几个大弯,确认后面干干净净,没跟着任何尾巴,车子才调转方向,驶向城西,最终开进了翠竹园。
“到了。”戴华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钱局长像是听到了大赦令,长长地、从肺腑深处舒出一口气,整个人瞬间垮了下来,瘫软在座椅里,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
他推开车门,站在院门口,仰头望着眼前这栋小楼。
这是他亲手挑选安排的地方。
脸上那层厚厚的惊恐和慌乱,如同潮水般褪去,露出底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尘埃落定的坦然。
这里是他的投名状,也是他眼下唯一的避风港。
只要戴华他们在这楼里是安全的,他钱某人,就暂时还能喘上这口气。
三人走进屋。屋里陈设简单,但收拾得异常干净,一尘不染。
戴华反手“咔哒”一声锁上大门,又走到窗边,“唰啦”、“唰啦”,利落地拉上了所有厚重的窗帘。
光线被彻底隔绝,客厅里只剩下顶灯惨白的光。
张晨杵在客厅中央,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像个闯错了地方的木头人。
戴华没理他,自顾自走到饮水机旁,倒了杯水,仰头喝了一大口。想了想,又拿了个杯子,倒满,递给了还僵立着的钱局长。
钱局长几乎是抢了过去,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下去。
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发出清晰的吞咽声。空杯子被他“咚”地一声重重顿在桌上,像是下定了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戴组长,你要的东西。”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颤抖。
他伸手探进干部服的内袋,动作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僵硬。
掏出来的,是一个用厚实的牛皮纸包裹得严严实实、再用细麻绳捆了好几道的方块。那东西看起来很有分量。
钱局长把它放到桌面上,用尽力气似的,往戴华的方向推了推。
戴华的目光落在那牛皮纸包上,没有立刻去碰。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眼神沉得像潭深水,仿佛在掂量这包裹里蕴藏的分量,是能压死骆驼的稻草,还是能点燃火药桶的火星。
张晨的呼吸都屏住了。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从钱局长脸上那种如释重负又混合着绝望的表情里,他嗅到了一股浓烈到刺鼻的危险气息。
那是能把人骨头渣子都碾碎的危险。
终于,戴华伸出了手。
他的动作慢条斯理,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审慎。粗糙的手指,一圈,又一圈,耐心地解开那缠绕得紧紧的细麻绳。
麻绳松开,露出里面厚厚的牛皮纸。戴华一层层剥开。
一沓厚厚的文件露了出来。
最上面的一张,是奉城房产管理局的红头便笺纸。
戴华拿起那沓文件,一页,一页,开始翻看。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纸张翻动时发出单调而刺耳的“沙沙”声。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这“沙沙”声,如同无数细小的爬虫,啃噬着人的神经。
张晨死死盯着戴华的脸,想从上面找出哪怕一丝情绪的波动。
可戴华的表情纹丝不动,让人看不出来丝毫情绪。
但张晨看到了。
戴华捏着纸张边缘的手指,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已经微微泛白。
那是一种无声的、压抑到极致的爆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