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是厂里普通稿纸,字却筋骨虬结,带着不容分说的狠劲。
刘师傅凑近,借马灯光念:
“……赵家狼子野心,路人皆知!然我厂领导装聋作哑,坐视恶狼啃噬我等血肉,是何居心?我等要求立时召开全厂大会,讲清真相!”
“……恳请组织工人代表赴市请愿!彻查赵家,还我工厂,还我饭碗!”
每句话都像针,扎在工人最疼最痒处。不光骂赵家,还把枪口对准厂领导。
为啥不出头?为啥看着?跟赵家穿一条裤子?
这几张纸瞬间把没处撒的火变成能要命的刀。
“这……”王师傅盯着纸,手有点抖。他总算明白戴华的路数。
这不是煽风点火,是算计好的“逼宫”。
戴华目光扫过四人:“光骂赵家,坐办公室的乐得清闲,巴不得咱们跟赵家拼个死活。把火烧到他们屁股底下,他们才会慌,才会乱。”
他停了停,声音更沉:“他们一乱,咱们的活路就来了。”
泵房里死寂,只有马灯火苗噗噗跳。
刘师傅眉头松开点,看见比撒气更险却更有盼头的路。
张钳开始盘算找谁第一个签名能一呼百应。
“王师傅,”
戴华目光最后落他身上。
“你在这个车间干的最久,是这个车间的老师傅,大家伙平常呢也都信你,你去牵头。”
戴华接着嘱咐到。
“这得像工人自个儿闹起来的。你们是引信,不是炮仗头。点着捻子就缩回人堆里,看着就行。”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没吱声,只是互相点了点头。
天刚蒙蒙亮,厂门口的公告栏前就围了人。
不知谁把“告全厂工友书”贴在了最显眼处,墨迹还带着点潮。
在公告栏前的,头几个认字的念出声。
“赵家狼子野心”
“厂领导装聋作哑”
“赴市请愿”
没等念完,人群就炸了。
“妈的!真有这事!”
“早觉得领导不对劲,敢情跟赵家勾着!”
“走!找厂长去!”
刘师傅蹲在电工房门口,慢悠悠抽着烟,眼角的余光却没离开办公楼的方向。
那根烟屁股在地上被刘师傅用鞋底碾灭,火星子“滋”一声,像个不甘心的叹息。
他混进人堆,像一滴水汇入洪流。
整个工厂都活了。不是机器的轰鸣,是人的怒吼。焊工放下焊枪,钳工扔掉扳手,车间的女工们解下头巾,一张张平日里被煤灰和疲惫覆盖的脸,此刻都涨得通红。人流从四面八方涌出来,汇成一股冲向办公楼的铁灰色潮水。
“找厂长去!”
“问问他凭什么卖厂!”
口号喊得七零八落,却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
刘师傅刻意弓着背,让自己显得更不起眼。他眼角余光扫到王师傅和张钳,也都学着他的样子,淹没在人群里。戴华说得对,他们是引信,不是炮仗。炮仗炸了,引信得好好的。
三层高的办公楼平时看着挺威风,今天在几百号工人面前,像个随时会被浪头拍碎的泥壳子。
人群刚在楼前站定,一辆黑色的“上海”牌轿车就拐了过来。
是厂长陈建军的车。
车门打开,陈厂长夹着公文包,一只脚刚迈出来,整个人就僵住了。
跟在他身后的几个科室主任、车间主任,脸上的客套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看到眼前的情况,都直接傻愣住了。
陈厂长毕竟是见过场面的,脸色只白了一瞬,立刻沉下来,摆出领导的架子。
“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他往前走了几步,声音提得很高,试图压住眼前的声浪,“都聚在这儿不干活,想造反吗?这个月奖金不想要了?”
要是搁平时,这话管用。
今天,没人听他的。
一个年轻工人从前排挤出来,把手里那张被攥得皱巴巴的“告工友书”几乎戳到陈厂长脸上。
“陈厂长!你先别说奖金,你先说说这个!”
小伙子眼睛血红,“这上面写的,是不是真的?你要把我们厂卖给赵家?”
陈厂长看都没看那张纸,一把挥开,纸片飘飘悠悠落在地上。
“胡说八道!哪里来的小道消息,煽动人心!我看你们就是闲得没事干!”
陈厂长厉声呵斥,“谁是带头的?给我站出来!”
“小道消息?全厂都贴着呢!你装瞎?”
“我们干活的没闲着,你坐办公室的倒是挺闲,闲着卖厂玩儿!”
“别他妈扯没用的,就问你,跟赵家谈的到底是什么!”
陈建军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反了!我看你们是都想反了!”他指着最前面那个年轻工人的鼻子,唾沫星子横飞,“我再说一遍,都给我散了!不然一个个全报上去,谁也别想好过!”
人群里传来一阵哄笑,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吓唬谁呢?”
“报上去?你先把卖厂的事说清楚!”
陈建军终于明白,今天这事,善了不了。
陈建军脖子猛地一拧,冲着办公楼门口声嘶力竭地吼:“保卫科!保卫科的人都死哪儿去了!给我过来!”
楼门里,保卫科长带着七八个穿着制服的保安,磨磨蹭蹭地挪了出来。他们手里拎着橡胶棍,可那脚步,倒像是要去上刑场。
他们一出来,就被眼前黑压压的人头吓得腿肚子发软。几百双眼睛,带着火,齐刷刷地钉在他们身上。
保卫科长硬着生头皮走到陈建军身边,压低声音:“厂长,这……这人也太多了……”
“多?”陈建军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把抓住科长的衣领,“我让你来是数人头的吗?把那个带头的,对,就那个小子,给我抓起来!拷起来!”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向刚才把“告工友书”怼到他脸上的年轻工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保卫科长身上。
科长脸上汗都下来了,他看看暴怒的厂长,又看看对面那几百双能杀人的眼睛。
他手下的几个保安,早就把警棍悄悄背到身后,生怕惹火烧身。他们也是这个厂的工人子弟,对面站着的,不是叔叔就是伯伯,还有沾亲带故的街坊。
抓人?抓谁?怎么动手?
年轻工人往前一步,梗着脖子,胸膛挺得笔直:“来啊!抓我啊!我今天就站在这儿,看你们谁敢动!”
“对!有本事把我们都抓了!”
“动一个试试!”
人群像一堵烧红的铁墙,又往前压了一步。那股滚烫的气浪,几乎要把保卫科几个人掀翻。
保卫科长嘴唇哆嗦着,终于还是松开了手里的橡胶棍,对着陈建军几乎是哀求道:“厂长,使不得啊……这要是一动手,就真出大事了!”
“你他妈的!”陈建军气得一脚踹在科长小腿上,“我让你抓人!你听不懂吗!”
科长挨了一脚,反而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他往后退了一步,低着头,不说话了。他手下那几个保安,也跟着他齐刷刷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