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师傅眼圈通红,他猛地站起来,因为激动,声音都有些发颤。
“来路不明?老张,你看看我们现在这个鬼样子!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以前我们信领导,信政策,结果呢?工资发不出,机器停了摆,老婆孩子在家等着米下锅!现在,好不容易有个人给我们指了条明路,告诉我们谁是真正的仇人,你还在这儿怀疑?”
“我不管他是什么人,他说的话,我信!因为除了这个,再没别的能解释我们为什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们就是砧板上的肉,人家刀都举起来了,我们还缩着脖子等死吗?!”
一番话,掷地有声,把老张最后一点犹豫也砸得粉碎。
是啊,都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好怕的?烂命一条,跟他们拼了!
“干!”
老李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狠狠碾灭,“明天就去串联!我就不信,几千号人的唾沫星子,淹不死他赵家!”
“对!干!”
第二天,纺织厂那死水一潭的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
机器依旧沉默,车间依旧冷清,但工人们的眼神不一样了。
往日里麻木呆滞的脸上,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时,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极低。
“听说了吗?是赵家……”
“饿鹰局,真他妈毒啊!”
“怪不得呢,原来根子在这儿!”
“高人说破局就靠人心。不能硬碰,能把事儿捅出去!”
“捅出去?”张钳一愣,“找报社?上访?没凭据就是诬告!”
“谁说要敲锣打鼓告状?”王师傅嘴角扯出冷笑。
“明儿起咱们分头动。别声张,找车间里对脾气的,私下说。得像自个儿听的小道消息,或是亲戚透的风声。”
“就说厂子这样是赵家使绊子,他们盯上地皮,想逼咱们滚蛋好贱价接手!”
“话赶话传下去,别提算命的,别提今晚碰面。让这‘风’自个儿在厂里刮起来!”
王师傅这主意让三人后脊梁窜凉气。
够狠。
也是最后一招。
“中!”李工第一个拍大腿,“就这么干!玩阴的谁怕谁!”
张钳和刘师傅也重重点头。
他们不知戴华是真高人还是大忽悠。
只知这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得为自己,为几千号兄弟的饭碗,豁出去拼一把。
第二天天刚亮,纺织厂的大烟囱有气无力吐着薄烟,像快咽气的老头喘最后几口。
厂里人心比阴沉的天还沉。
王师傅准时进车间,套上油渍工作服,捏着凉馒头,眼神不像前两天死气沉沉。
上午十点歇气,机器停了,工人们仨一群俩一伙抽烟,脸上都是麻木。
王师傅没扎人堆,拎着掉漆搪瓷缸,溜到角落。
大徒弟小马和五十多岁的钱师傅正蔫坐着。
“钱师傅没垫点?”
王师傅递过半块馒头。
钱师傅摆手叹气:“咽不下。一睁眼就愁下个月嚼谷。”
小马年轻气盛,抬脚踹在料车上,哐当一声:“操!干十年连饱饭都混不上!”
旁边工友瞅一眼,又木然转头。
这种牢骚早听腻了。
王师傅没吱声,拧开缸子喝口水,手有点抖,洒了几滴。
他装着被呛,咳几声,凑到两人中间,声音比蚊子哼还低:“小马,钱师傅,跟你们说个事……听了烂肚子里,别往外说。”
他表情从没那么严肃。
钱师傅和小马立马凑过来。
“我有个拐弯表弟在市里……管钱管买卖的衙门做事。”
王师傅警惕扫四周,“前儿晚上来我家喝酒,喝高了漏了口风。”
他顿了顿,看俩人屏住呼吸,接着说:“他说咱厂子这事邪性,后头是赵家伸手。”
“赵家?”
钱师傅眼珠一缩。
“嗯。”王师傅点头带恨,“他们眼馋厂子地皮和几千号好手!等厂子黄了,白菜价收地皮机器!到时候咱们都得卷铺盖滚蛋!”
这话像炸雷,在俩人脑子里炸开。
小马脸腾地红到脖子根,青筋暴起,牙咬得咯嘣响:“狗日的赵家!怪不得这么邪门!这帮王八蛋捅刀子!”
钱师傅一脸死灰。他想得深,浑身血都凉了。真是赵家的话,一点活路都没了。这绝望比光知道要完蛋更钻心。
“王师傅……这事儿准吗?”钱师傅声音打颤。
“表弟酒醒悔青了,千叮万嘱不让说。我也拿不准,就跟你俩念叨。”
王师傅拍钱师傅肩膀。“你们自个儿掂量。唉,这世道不给人活路了!”
傍晚下工铃响。
厂区味儿全变了。
不再死气沉沉,空气里飘着焦躁的火药味。
工人们不再闷头走,仨一群俩一伙交头接耳。
眼神没了等死样,换成被惹毛的凶狠。
王师傅往家走,李工、刘师傅和张钳从不同方向凑过来,心照不宣走成一排。
谁都没吭声。
可他们瞧见一个维修工把扳手砸地上,冲厂门口骂:“狗日的赵家!”
也瞧见几个年轻工用粉笔在墙上划:“还我饭碗!”
“全点着了。”
李工搓着手,“多少年没见这帮人这么齐心。前些天蔫得像霜打茄子,现在个个想抄家伙去赵家拼命!”
张钳弹弹烟灰笑:“可不是。我那几个牌搭子下午就嘀咕,说不能就这么算了,还问我咋办。”刘师傅没那么张扬,点头沉声道:“火候到了。全厂上下没别的念想了。”
这时泵房最里头黑处传来平静的声音:“不够。”
四人一激灵,齐刷刷扭头看黑影。
戴华从烂水泵后转出来,还穿那件半旧工装,脸上没表情,眼睛在昏光里亮得瘆人。他好像一直站在那儿,把他们的得意全听了去。
“光冒火没用。”
戴华走到马灯旁,火光把他影子扯得老长,“一群没头苍蝇乱撞,除了撞死还能咋?”
李工脸上兴奋唰地冻住,有点不服:“你谁啊,这还不够?现在有人挑头,全厂弟兄都能跟着冲!”
“冲?往哪冲?”戴华反问,声音不响却像锤子砸心口,“冲到赵家门口挺尸?还是去委会嚎丧?然后呢?被当闹事的抓进去,蹲几天放出来,饭碗没了,厂子照样倒。你们就图这?”
是啊,然后呢?
光想着点火,火起来往哪引?
看他们发懵,戴华知道火候到了。他从怀里摸出几张叠好的纸,轻轻搁在落灰的旧机器上。
“火气是好刀,得有人攥住才知道往谁心窝捅。”
他把纸摊开。
是手写的“告全厂工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