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华转身,走向那扇厚重的木门。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胸口那团火被一盆冰水兜头浇灭,只剩下呛人的黑烟,堵得他喘不过气。
他握住冰冷的黄铜门把,拉开了门。
门外走廊的冷风灌了进来,让他光着膀子的上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就在他一条腿即将迈出门槛的瞬间,身后传来了杜兆国的声音,不再平淡,也不再官僚,反而带着一丝探究。
“等一下。”
戴华的动作停滞了。
“你老实告诉我。”杜兆国的声音压得很低,目光锐利,“你是不是又去算了什么?”
他没有用“封建迷信”这种词,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戴华的心沉了下去。
原来,他说了那么多,分析了那么多,在杜兆国看来,根源还是那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一丝苦涩的笑意爬上他的嘴角,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就那么看着杜兆国。那表情仿佛在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反正你也不会信。
这个无声的回答,却比任何激烈的辩驳都让杜兆国心里发毛。
他当然记得。
从徐闻天的案子开始,戴华就像开了天眼。每一次看似荒诞不经的判断,每一次在岔路口的搏命选择,事后都被证明是唯一的正确答案。
一次是巧合,两次是运气,那么三次、四次呢?
那堆积如山的卷宗,那些尘埃落定的功劳,都在无声地印证着戴华的“邪门”。
杜兆国心里的那堵墙,那堵由几十年唯物主义教育砌成的坚固壁垒,在此刻,被戴华一个苦涩的笑容,撬开了一条微不可见的缝隙。
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办公室里紧绷的气氛仿佛也随之松动了一些。
“过来,坐。”
杜兆国指了指角落里的待客沙发,语气缓和下来。
杜兆国没再说话。他拎起桌上的暖水瓶,走到柜子前,取出一个茶叶罐,用小勺挖了些茶叶放进两个搪瓷杯里。
然后,他冲入开水,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似乎做过千百遍。
氤氲的热气升腾起来,瞬间模糊了他老花镜的镜片。
他把其中一杯推到戴华面前的茶几上。
“喝口水,大晚上的,别带着火气。”他的语气,像个长辈,而不是领导。
戴华低头看着杯子里沉浮的茶叶,没有动。
“赵启明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杜兆国端起自己的杯子,吹了吹热气,“心狠,手黑,有仇必报。这一点,我从没否认过。”
他承认了。
这是今晚的第一次。
戴华抬起眼。
“但是,戴华,你要搞清楚一件事。”
杜兆国抿了一口茶,继续说到。
“这里是奉城,是我们的地盘。他赵启明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条龙,到了这儿得盘着;是只虎,也得卧着。他刚出去,根基不稳,手底下的人早就散了,拿什么跟我们斗?”
杜兆国的声音很稳,条理清晰,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
“他能出去,背后肯定有人。但那又怎么样?把他弄出去的人,要的是他去南美办事,不是让他留在奉城给我们添乱。他要是敢在这里乱来,不等我们动手,他背后的人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他。这是规矩。”
这番话听起来无懈可击,充满了老道的政治智慧和对局势的精准判断。
可戴华知道,他们都算错了一件事。
那就是赵启明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一个按规矩出牌的疯子。
而他,戴华,就是赵启明眼里最大的那根钉子。不拔掉他,赵启明睡觉都不会安稳。
戴华终于端起了茶杯,杯壁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麻。他需要这点痛觉来保持清醒。
“书记,他不会去南美的。”戴华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杜兆国端着杯子的手停在半空。
“什么意思?”
“他拿到保外就医,只是第一步。他骗过了所有人。”
戴华盯着杜兆国的眼睛。
“他一定会杀个回马枪。他最恨的人,都在奉城。他最想销毁的东西,也在这里。”
杜兆国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最想销毁的东西?”
“李槐案的全部卷宗。”
戴华一字一顿,“那是给他定罪的根。只要卷宗还在,他就永远是个逃犯。他背后的人能保他一时,保不了他一世。只有让这些证据彻底消失,他才能真正高枕无忧。”
话音落下,办公室里死一般寂静。
只剩下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咔哒”声,像在为某个看不见的未来倒数计时。
杜兆国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了自己办公桌上那小山一样高的文件堆。
最上面的,正是李槐案的卷宗封皮。
几个小时前,他还觉得这只是一堆需要整理归档的故纸。
现在,他再看过去,那摞文件仿佛变成了一颗定时炸弹。
杜兆国缓缓放下茶杯,杯底和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他摘下眼镜,用力揉着眉心,脸上的疲惫之色更重了。
他知道戴华说得对。
他之前的判断,是基于一个“理性人”的假设。
可赵启明,从来就不是理性人。
他是一条被逼到绝路的毒蛇,在获得自由的瞬间,第一反应绝不是逃跑,而是回头咬死那个曾经踩住他七寸的人。
“你的意思是,他会派人来抢,或者毁掉卷宗?”杜兆国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会自己来。”戴华的回答,让杜兆国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要的不是销毁证据,他要的是复仇。他要用最嚣张的方式,告诉所有办过他案子的人,他赵启明,回来了。”
这已经不是分析,而是宣告。
杜兆国沉默了很久。他重新戴上眼镜,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戴华的脸上没有了刚才的激动和愤怒,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这种平静,比任何激昂的陈词都更让人感到寒冷。
“戴华。”杜兆国终于开口,“这件事,牵扯太大了。我需要时间。”
他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
但他用了“牵扯”这个词。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