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表兄?”沈青梧扫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玉佩上,玉质温润通透,上面还刻着个“吴”字,她记得,沧澜城洋行的掌柜似乎也姓吴。
“人是怎么死的?有问诊记录吗?有验尸文书吗?”
她走到医馆门口,抬手按住被砸得松动的门板:“没有证据,就敢聚众闹事,污蔑朝廷认证的医师,这是诬告!”
“证据?”胖乡绅冷笑一声,扇子啪地合上,指着门缝扬声道,“尸体就在里面躺着!沈大人要是不信,自己进去看!”
话音刚落,门内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撞翻的声音。
沈青梧心头一紧,猛地推开虚掩的门板。
医馆里乱成一团,哭嚎声、怒骂声搅成一锅粥,但她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顾辰晏。
她很少见他如此狼狈。往日里簪得一丝不苟的长发散了几缕垂在颊边,月白长衫下摆沾着暗红的血渍,连他常戴的琉璃镜都碎成几瓣,被人踩在脚下碾出裂纹。
他面上还是那副清冷淡漠的神情,但垂在身侧的手却开始微微发颤,显然他现在的心绪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
旁边一个披麻戴孝的妇人正撕扯他的衣襟,哭喊声尖利刺耳:“你害死我夫君!你这个庸医!我要你偿命!”
沈青梧朝身后的王二使了个眼色。王二立刻上前,半劝半拉地将人扯开:“这位大嫂,有话好好说,别冲撞了沈大人!”
顾辰晏好像此刻才看到她进来,抬了抬眼,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他死因蹊跷,口鼻有杏仁味,像是中了砒霜。”
“我就说他用毒!”胖乡绅在门口搭腔,扇子敲着掌心,“沈大人听见了吧?这可是他自己招认的!”
沈青梧没理他,直视顾辰晏:“能确定吗?”
“需要验尸。”顾辰晏弯腰,慢慢捡起了地上破碎的琉璃镜,“但他们不让碰。”
这话像是点燃了引线。
死者的儿子猛地扑过来,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顾辰晏:“你害死我爹还不够,竟敢动歪心思辱他尸身?我爹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一个老太太更是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哭嚎:“天理何在啊!这杀千刀的庸医,是要让我们家断子绝孙啊!”
混乱中,不知是谁喊了句:“敢验尸就先从我们尸体上踏过去!”
“妖医!用西洋邪术害人!”胖乡绅突然振臂高呼,折扇直指顾辰晏,“大家看清楚!他用的可不是咱们的汤药针灸,是往人骨头里钉铁针,往肚子里灌西洋药粉!这不是邪术是什么?”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有人指着医馆墙上挂着的人体骨骼图,声音发颤:“怪不得看着瘆人!原来是用这玩意儿害人!”
顾辰晏拿着出诊疗簿,面色越来越白:“吴员外生前患有肺痨,咳血三月有余,我给他开的是润肺止血的方子,每日问诊记录都在这里。”
他将簿子高高举起,望向医馆外沸腾的人群:“他昨夜突然暴毙,口鼻有杏仁味,是砒霜中毒的征兆,与我的诊疗毫无关联!”
“伪造的!”人群里有人高喊,“谁知道是不是你连夜补的假账!!”
“就是!肺痨哪能一夜就死?定是你那西洋药粉有毒!”
吵嚷声中,一个瘸腿货郎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挤到最前面。他卷起裤管,露出膝盖上一块扭曲的疤痕。
“我能作证!”他声音嘶哑,“去年我摔断了腿,这妖医用铁钳子夹着铁针往我骨头里插,说是能接骨!现在阴雨天疼得钻心,这不是害人是什么?”
顾辰晏猛地抬头,眼底都是不可置信:“那是钢板固定术,能让骨头更快愈合。你当时签字同意的文书还在我这里。”
“什么文书!是你骗我画的押!”货郎猛地提高音量,拐杖重重砸在地上,“大家别信他!他就是披着人皮的狼,就靠残害百姓挣钱!”
“砸了这妖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呼啸着飞来,哐当一声砸在济仁医馆的牌匾上。
黑漆剥落,仁字被砸得裂开一道深缝,木屑混着灰尘落下,像无声的叹息。
顾辰晏瞳孔骤缩,下意识想冲过去护住牌匾,却被几个激愤的百姓推搡着后退。
更多的石头、烂菜叶砸过来,药罐碎片溅到他手背上,划出细小的血痕。
“够了!”沈青梧厉声喝止,侧身挡在顾辰晏身前,“没有官府文书,谁也不准动私刑!”
胖乡绅却摇着折扇,冷笑一声:“沈大人要护着这妖医?难道官府也纵容西洋邪术害人?”他往前凑了半步,压低声音,“吴员外可是洋行的人,这事闹大了,你我都担待不起。”
沈青梧脸色微沉。
她知道沧澜城的洋行背后牵扯甚广,这胖乡绅敢如此嚣张,背后定然有人撑腰。
顾辰晏突然开了口,声音平静得反常:“我关门就是。”
他转身走向柜台,从抽屉里取出铜锁。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只余粗重的喘息声。
他的手指在锁孔上顿了顿,目光扫过墙上那幅镶在木框里的画像,照片上的西洋老人穿着款式简单的白色衣袍,胸前别着闻声筒,面带笑意。
三年前的画面突然浮现在脑海。
也是这样黑压压的人群,父亲举着他带回的西医书,在祠堂前点燃火把。
火苗舔舐着纸页,将一页页书籍烧成灰烬。“伤风败俗!辱没门楣!”父亲的怒斥声震耳欲聋,“你竟敢剖开产妇肚子取孩子?这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他跪在地上,试图解释剖腹产能救两条人命,却只换来一记响亮的耳光。
“滚出顾家!永远别回来!”
如今旧景重现。围观的人换了面孔,可那指责声、唾弃声,甚至连空气中弥漫的敌意,都与当年分毫不差。
“顾医师?”沈青梧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顾辰晏低头,将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锁死了门。
他最后看了眼那块被砸裂的牌匾,转身穿过人群。
百姓的咒骂声像针一样扎在背上,有人还在朝他扔东西,却被沈青梧让人拦住。
走到街角时,他听见胖乡绅在后面喊:“报官!必须治这妖医的罪!”
风卷起地上的碎木屑,迷了眼。
顾辰晏抬手揉了揉,指腹触到一片温热。
他以为离开家族,在这小城开馆救人,总能证明自己的医术不是邪术。
可到头来,还是躲不过“妖医”的骂名。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像一条走不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