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酉时,沈青梧换了身干净的官袍,带着王二与李昭坐上马车前往孙府。
雨幕中,孙府的方向隐约能看到高耸的院墙,飞檐上的琉璃瓦被余晖映得通红,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等着猎物上门。
孙府朱门高耸,门内三步一灯,五步一幡,挂着的琉璃灯映得庭院亮如白昼。
门房见沈青梧等人穿着官服,忙躬身将一行人引着往里走。
众人穿过三进院落,正厅里已摆开宴席,十二道菜齐整地码在描金圆桌,水晶杯里盛着琥珀色的酒,香气顺着门缝飘出来。
孙承宗穿着宝蓝锦袍,手里把玩着玉扳指,见沈青梧进来,他立刻起身笑道:“沈大人可算来了!快请坐,这是刚从松江府运来的银鱼,您尝尝鲜。”
沈青梧落座,目光扫过席间。
只见席上除了孙承宗外,还有两个穿绸缎的中年男子,想必是本地乡绅;
另有两位女子立在屏风后,穿得浅色轻纱,手里捧着琵琶等乐器,显然是备好的乐姬。
“沈大人初到山阳,一路劳顿,”孙承宗亲手为她斟酒,酒液清澈,泛着琥珀光,“这是松江府的陈年女儿红,大人尝尝。”
沈青梧端起酒杯,却没饮下,只放在鼻尖轻嗅:“孙老爷费心了,只是本官向来不善饮酒,还望海涵。”
孙承宗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恢复笑意:“大人客气了,来人,给沈大人换茶。”
侍女刚捧上茶水,孙承宗突然拍了拍手。
两名仆役抬着一口红木箱步入厅中,箱盖一开,满箱金银珠宝的光华瞬间晃花了人眼,金条码得整齐,珍珠串成的项链堆在一旁,还有几锭成色极佳的银元宝。
“大人初到任上,衙中用度想必吃紧。”孙承宗将箱子朝她推近半分,脸上堆着笑,“这点薄礼还请大人收下,也算是孙某替山阳百姓尽份心意。”
沈青梧暗自感叹,孙承宗这出手,竟比江南盐商还要阔绰,也难怪代理县令钱文彬上赶着递折子,要为他求朝廷封赏,想来是早就得了不少好处。
她心中门儿清,景朝县衙本就拮据,七品县令月俸仅7.5石米,全县衙也只有知县、县丞、主簿、典史这四员正式官员的俸禄由朝廷拨付,像皂隶、马夫这些杂役,连编制都没有,俸禄全靠县令自行筹措。
长此以往,多少县令被生计压得喘不过气……
虽说县衙能靠田赋存留、杂税规费贴补,可山阳县今年先是蝗灾啃光了半县庄稼,后又遭水涝淹了粮囤,田赋收不上来,杂税更是无从谈起,府库里早就空得能跑老鼠。
换作寻常县令,面对这满箱金银,怕是早就动了心。
可孙承宗明知她是捐官出身,家中殷实得很,又为何偏要用银子来试探?
沈青梧唇角勾了勾,看也没看那箱子,只端起茶盏浅啜一口:“孙老爷的心意,本官心领了。只是朝廷有规制,官员不得私受馈赠,这礼,我不能收。”
孙承宗脸上的笑僵了一瞬,眼角的细纹似乎都绷紧了些。
他没再劝,只抬手挥了挥。
方才在屏风后弹琵琶的两个女子应声上前,一个穿月白襦裙,一个着粉紫罗衫,发髻上簪着小巧的珍珠钗,走动时裙摆扫过地面,带着一股清甜的香风,直往沈青梧鼻子里钻。
两人一左一右侍立在她身侧,姿态柔婉得像两株临水的柳。
“这两位是小女的伴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孙承宗的声音放软了些,带着几分刻意的暗示,“若大人不嫌弃,便让她们随大人回县衙,也好照料大人的起居,平日里研墨铺纸端茶递水,都能搭把手。”
沈青梧这次是真的差点笑出声,这孙承宗,是铁了心要试出她的软肋才肯罢手?
先是金银,再是美人,倒真是把官场那套试探的法子用得熟练。
左边穿月白襦裙的女子似是得了暗示,纤细的手指微微抬起,想去碰沈青梧的衣袖。
沈青梧身子微微一侧,恰到好处地避开,动作自然得像只是调整坐姿。
“孙老爷,”沈青梧放下茶盏,声音平静,“本官初到山阳事务繁忙,实在无心顾及其他。这些姑娘模样周正、才情出众,还是留在孙府伴着孙小姐才好。”
孙承宗的脸色沉了下来,看向沈青梧的眼神里,渐渐透出几分狠意。
他余光飞快瞥了眼身旁站着的管家,下巴微抬,递了个隐晦的眼色。
管家会意,躬了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正厅外传来脚步声,端着菜品的仆从鱼贯而入,翡翠琉璃碗装着的清蒸鲈鱼、描金托盘盛着的红烧鹿肉,一道道菜摆得满桌都是。
可奇怪的是,上了菜的仆从却没像往常那样退下,反而都站在廊下,手垂在身侧,眼神时不时往厅内瞟,像是在等候什么命令。
厅内气氛逐渐变得凝重起来,站在沈青梧身后的王二最先察觉到不对劲,他悄悄和身旁的李昭交换了个眼神。
两人额角渗出细汗,紧盯着往来的仆役,右手不自觉按上了腰间佩刀。
孙承宗端起茶盏,杯盖在茶水里搅了搅,皮笑肉不笑的看向沈青梧,“沈大人可真是廉洁奉公,孙某实在是佩服!山阳县能迎来沈大人这样的好官,实在是百姓之福啊!”
沈青梧却像没察觉现场紧绷的气氛,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苦恼:“孙老爷谬赞了。”
孙承宗见她这副唉声叹气的模样,眼睛忽然一亮,试探着问道:“沈大人可是有什么苦恼之事?承蒙大人不嫌,不妨告诉孙某一二,孙某在山阳待了几十年,多少有些人脉,也许能帮大人解决也未可知?”
沈青梧饮下杯中清茶,苦笑道,“倒是让孙老爷见笑了。三日后,本官要去淮津府赴苏知府的宴,眼下正愁送什么宴礼。苏知府为官清正,寻常的金银珠宝怕是入不了他的眼。”
这话一出,孙承宗的眼睛瞬间亮得更甚。
他身子前倾,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欣喜:“大人要去苏知府的府宴?”
“正是。”沈青梧点头,语气里添了几分郑重,“苏知府新官上任,这府宴规格定然不低。若是宴礼送得普通,不仅失了礼数,怕是还会让苏知府觉得本官不够用心。”
孙承宗摸着下巴上的山羊胡,眉头微蹙,似是在认真思索。
片刻后,他突然一拍大腿,脸上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大人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他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低了些,带着几分炫耀,“不瞒大人说,听闻苏知府近年正搜集西洋奇物。我刚好有件琉璃万花镜,是去年西洋商船来的时候,花了五百两银子才买下的珍品,那镜子里的光影,能随着角度变换,一会儿是漫天星辰,一会儿是满园桃花,保管是独一份的宴礼,定能让苏知府对您另眼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