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源:


       国营饭店门口一座,里头热气裹着酱油味儿往外冲,铁勺撞铝盆“铛铛”响。墙上写着价目表:家常面三毛,牛肉面七毛,炒青菜三毛五,红烧肉……红烧肉每人限量,每份一块二。底下用黑笔画了两道杠,醒目得很。饭口端着大勺比划着喊号:“二十七号——谁的炒合菜?”

冯丽娟早在门口等得花枝招展。她把头发用发夹别得高高的,穿了件新洗过的蓝布上衣,袖口处还烫了折,等看到周启明,表情先冷后热,又慢悠悠拿乔似的挑眉:“来这么晚啊。”

周启明陪着笑,立马把刚想说的那段甜言蜜语倒了出来:“昨儿个不是忙着守堤嘛,我想着把你请出来,压压惊。前天……前天我那是看错了人,她就是爱显摆,我哪能看上那样的。”

冯丽娟抬眼斜他,“那你对她献殷勤算咋回事儿?”

“我那是作戏给别人看的。”周启明咬了咬牙,“我还怕你伤心,故意跟她多说两句,看看谁嘴碎。你看,最后谁被扣工分,谁丢人?我其实心里一直清楚。”

冯丽娟“切”一声,心里也不是没舒坦点。但脸上还是捏着,把声音压低:“你少来这套。嘴上说得好听,重要的是以后。请我吃啥?”

周启明一咬牙:“国营饭店,随你点。”

她这才笑开一点:“行啊,舍得呢。”

两人进了饭店,刚卡座坐下,冯丽娟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忽然就看见了一个从另一头进来的人影——那身量,那张脸,背着两包东西,步子利落。

“哟——阮知青!”她声音拔得尖尖的,半屋子人都回头看。

阮时苒脚步一顿,抬眼看看声音来处。周启明险些从凳子上站起来,一瞬间表情有点尴尬。冯丽娟冲她摆手,笑得很甜:“来吃饭呢?凑一块?”

“不了。”阮时苒把包在脚边一放,抬手招呼服务员,笑:“同志,麻烦给我来一份红烧肉,一份小炒肉,再来个西红柿炒鸡蛋,青椒土豆丝,再……再来一碗牛肉面。”

服务员愣了下,眼睛飞快上下打量她一眼,立刻应:“好嘞!票?”

“票有。”阮时苒从口袋里掏出肉票油票整整齐齐递过去,动作利落,像早就习惯了。周围有两桌人的眼神都“嗖”的黏过来,空气里冒出一缕带酸味的羡慕。

“姐姐真会摆谱。”冯丽娟笑,牙尖嘴利:“知道我们今天出来,你特意摆阔?”

“我饿。”阮时苒语气平平,“干一天活你不饿?”

冯丽娟被噎了一口,哼了声,捏起茶缸喝了一口水,嘴里还是淡的。她扑楞一下眼皮,忽然软声道:“那……坐一块呗?”

“我爱一个人清静。”阮时苒说完,转身就去隔壁靠窗的位置坐下,把包挪到腿边,手肘撑着桌缘,视线不经意扫一眼窗外的槐树叶。她自顾自把筷子擦干净,动作一点不慌。

不多会儿,热油气就端上来了。红烧肉先到,颜色酱亮,边上还冒着气泡,肥瘦相间,筷子一挑,肥的抖了一抖,瘦的紧实。小炒肉紧跟着,葱姜蒜气勾鼻,辣椒切得斜斜,油光一裹,人还没动,唾液先下来了。西红柿炒鸡蛋红黄相间,青椒土豆丝冒着尖尖的白气,牛肉面的汤面上浮着两片薄薄的牛肉,撒了点葱花。

阮时苒低头,先挑了一块红烧肉送进嘴里,咬下去“嚓”一声,肥而不腻,瘦的绵绵,酱香在舌头根下漫开。她呼了口气,眼底一闪快意,筷子不停,又夹一筷小炒肉,再抿一口牛肉汤,汤里有胡椒的辛,胃一下暖起来。

隔壁卡座的冯丽娟本来端着架子,眼睛偏偏不争气盯过去看,喉结滚了滚。她低头看自己面前那碗家常面,清汤寡水,面条有点糊,她心里“啧”了一声,把筷子插进去搅,香气居然越搅越淡。周启明心里也不是滋味,嘴上还得装大方:“你喜欢吃,你就点。”

“你请的嘛。”冯丽娟把“请”字咬得重,“我就体谅你,吃个面也成。”

“下次……”周启明说着,连他自己都觉得空。

“下次?”冯丽娟笑,“下次我看你还有没有这份心。”

那头,阮时苒吃得自在,心里却一点也不乱。她知道这顿是在谁面前吃的,也知道有人会不舒服,但——饿是自己的饿,嘴是自己的嘴,她没兴趣跟谁赛德行。

吃到一半,门口风一吹,顾孟舟和程薇也进来了。顾孟舟一进来就看见这一桌子的菜,眉心轻蹙。程薇看见阮时苒,唇角勾起一下,勉强笑:“姐姐也来吃饭啊。”

“嗯。”阮时苒随口,筷子不慢,“你们吃吧,早点回去,徐队约了时间。”

程薇想说点什么,看到她面前那一桌子菜,又生生把话咽回去——她要是说“大家都一样吃面”,那就是自找没趣;要是说“姐姐你别太招摇”,更像酸。她心口像堵了一口气,憋着,眼睛不自觉看向顾孟舟,寻求点支持。

顾孟舟没看她,只嗯了一声:“我们点面。”

程薇指尖一紧,敛了笑,跟着他在角落坐下。她端着碗,喝了一口清汤,汤是热的,肚子却还是空的。她想起邮局那张“没有”的登记单,鼻子一酸,险些把眼泪掉进面碗里。偏偏隔壁油香气一阵一阵地往这边飘,飘得她心里发慌。

周启明也看到了顾孟舟,脸上一瞬间装出来的那点“老实笑”跟刀割似的。他忽然又觉得,刚才那句“作戏”,说给谁听都是笑话。冯丽娟把筷子一搁,“算了,我吃饱了,走吧。周启明,你记着你今天说的话。”

“记着。”周启明点头,“走。”

两人从阮时苒桌前经过时,冯丽娟又把笑挂回脸上,扬声道:“阮知青,别吃太腻了,小心晚上做梦。”

阮时苒抬眼看她,笑意浅浅:“那就喝一口牛肉汤压压。”说完真的抿了一口,眉毛一挑,像在说“真香”。冯丽娟差点被呛,扭头就走,鞋跟在地面“咔咔”响。

饭店外阳光毒了一点,街上人来人往,叫卖声扯着嗓子,像一根弦在耳边“嘣嘣”弹。阮时苒吃完,把票根收好,把菜剩下打包成一小包——回去晚点可以加菜。她提起蛇皮袋,肩头一沉,又稳住。出门时风一吹,额头的碎发贴到了皮肤上,她抬手把发别到耳后,步子不急不缓,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又被晒过,神清气爽。

出了饭店,她先去布店把剩下的票换成深蓝灰两色布,再去百货店买了个小簸箕和一个小铝盆。临走路过邮局,已经打烊,门上的“营业时间”牌子晒得发白。她站了一秒,没进去,转身往集合点走。

镇口的槐树底下已经有人等着。赵杰远远看见她,冲她抬抬下巴:“买齐了?”

“齐了。”她把包轻轻放下,掏出一包藿香正气水往他手里一塞,“给宿舍备两个。回去大家分。”

赵杰一愣,随即咧嘴:“还真细心。”又压低声音,“徐队今儿心情不错,你那画……画的那啥,他看了半宿。”

“哦。”阮时苒挑了下眉,“明天再去堤上看一眼。”

“成。”

人陆续到齐,三点的太阳往西偏,路上的影子拉长。回村的路上车轮压过砂石,咯吱咯吱,风从耳边吹过去带着一点油香和灰味儿,方才的饭气还在喉咙里,化成一股说不出的踏实。

她把包往怀里一抱,脑子里的书页自己翻了一页:函数、方程、古文背诵、还有“芦苇束 砂石袋”的小图——像一把把小钩子,勾着她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