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偏殿的檀香混着陈年木料的气息,在午后的寂静里漫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十二位宗室元老端坐在紫檀木圈椅上,椅背上繁复的缠枝莲纹被阳光镀上层暖金,却压不住老人们周身冷硬的威严。他们鬓边的白发梳得一丝不苟,用碧玉发簪固定着,垂在肩头的发丝随着呼吸微微颤动,每道皱纹里都藏着数十年的权术与风霜,活像十二尊从佛堂里请出来的金漆罗汉,只眼神比罗汉多了几分锐利的审视。
雕花窗棂是宣德年间的旧物,缠枝葡萄纹的镂空处积着薄尘,午后的阳光穿过时被滤得柔和,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斑驳的光影。光影缓缓移动,掠过宗正卿澹台崇的脚边——这位太子的叔祖父今日穿了件绛紫色蟒袍,金线绣就的蟒纹从肩头蜿蜒至下摆,每片鳞甲都闪着暗沉沉的光。他手里握着的象牙笏板莹白如玉,是先帝亲赐的物件,此刻正一下下敲着青砖地,“笃、笃、笃”的声响在肃穆的殿内格外清晰,每敲一下,案几上的汝窑茶盏就跟着颤一颤,碧绿的雨前龙井溅出几滴,在深色檀木案几上洇出圆圆的痕迹,像极了多年前朝堂上那些未干的血渍。
“荒唐!”澹台崇终于按捺不住,苍老的声音带着怒火撞在殿柱上,又弹回来震得人耳膜发疼。老王爷的唾沫星子随着怒吼喷出三尺远,沾在身前的案几上,他花白的山羊胡气得一翘一翘,连颔下的玉坠都跟着晃悠,“五子非嫡非长,生母来历不明,血统更是含糊不清,这样的孩子,岂能载入皇家玉牒!”他说着猛地从宽袖中抖出一本泛黄的册子,册子封面是用极厚的宣纸裱糊的,边角处磨损得厉害,却依旧能看清《澹台皇族谱系》四个烫金大字——那金粉是用真金碾磨而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晃得人眼睛发花。老王爷将谱系往案几上一拍,震得茶盏又跳了跳,“自太祖皇帝开国至今,已逾百载,何曾有过非嫡非长、血统不明者入玉牒的先例!你们今日若是开了这个头,他日皇族血脉岂不成了笑话!”
坐在末位的老三澹台墨闻言,慢悠悠地抬了抬眼。小少年今年刚满十二,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却穿了身剪裁合体的雪白儒衫,领口袖口绣着细细的银线云纹,腰间系着条墨色玉带,上面别着把鎏金戒尺——戒尺上刻着“天地君亲师”五个小字,是国子监太傅亲赐的物件,此刻被阳光照得发亮,倒让他添了几分不似孩童的威严。他面前摊着本线装的《周礼》,书页已经泛黄,边角卷着,一看就是常被翻阅的样子。此刻他不慌不忙地从《周礼》里抽出一卷绢帛,绢帛是深青色的,看着颇有年头,边缘却整齐得过分,连一丝毛边都没有,凑近了还能闻到纸上带着的新鲜松烟墨香——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原是老大澹台玄昨夜在书房熬夜伪造的《祥瑞录》。
“叔祖公此言差矣~”澹台墨的童声脆亮,像玉石相击般清越,在满是压抑气息的殿内格外突出,引得几位宗室元老都转头看向他。他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捏住绢帛的一角,哗啦啦地翻动着,动作不急不缓,最后停在某页折角处,用戒尺指着上面的文字,“《周礼・春官・大宗伯》有载:‘五子临朝,国运昌隆,此乃天授之祥兆’。前朝永安年间,更有麒麟五胞胎降世于泰山脚下,当日天现异象,紫气东来三日不散,太仓中的粟米自动满溢,连边境的匈奴都退了兵——这些事,《前朝野史》里都有记载,叔祖公难道未曾读过?”他说着突然指向窗外,殿内众人下意识地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恰巧一群白鸽从湛蓝的天空飞过,翅膀扇动着,竟在天上排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五”字,阳光落在白鸽洁白的羽毛上,闪着细碎的光。
“胡扯!”澹台崇气得浑身发抖,手中的汝窑茶盏重重顿在案几上,“当”的一声脆响,震得茶盖都跳了三跳,滚落在青砖地上,发出“叮铃哐啷”的声响。老王爷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是要把手中的茶盏捏碎。他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头上戴着的七梁冠冕上,珠串随着激动的动作哗啦啦作响,每颗珠子都磨得光滑圆润,是传了三代的旧物,此刻却像是要随着主人的怒火散架一般。“老夫研读经史典籍七十载,从《尚书》到《春秋》,从《史记》到《通志》,何曾听说过什么麒麟五胞胎!你这黄口小儿,拿着一卷伪造的绢帛就敢在此妖言惑众,当真是胆大包天!”
正当此时,站在殿门旁的云懵懵怀里,那个刚满周岁的小丫头突然“咿呀”一声,粉嫩的小脸蛋皱了皱,胖乎乎的小手在空中乱抓了几下,接着抬起穿着绣鞋的小脚丫,精准地踢中了旁边侍立宫女手中的茶盏。“哗啦”一声,滚烫的茶水泼了出去,不偏不倚地洒在澹台崇的绛紫蟒袍上。茶水还冒着热气,落在蟒袍的前襟处,迅速晕开成一片深色的痕迹,那痕迹的形状古怪得很,竟像是一幅弯弯曲曲的路线图——仔细看去,能看清几条横向的线条是河流,纵向的是官道,还有几个圆点标注着城镇,活脱脱是当年震惊朝野的漕运贪污路线图!更让人震惊的是,蟒袍上某处原本不起眼的墨点,在热水的浸泡下竟慢慢显露出字迹,赫然是“崇亲王分三成”五个小字!那字迹娟秀中带着几分锋芒,笔锋转折处利落干脆,连墨色的浓淡都与当年大理寺封存的漕运账本上的批红一模一样,甚至连“成”字最后一笔的弯钩都分毫不差。
“哎呀呀,这可真是奇了!”老五澹台烬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小团子今年才六岁,穿着身杏黄色的短打,衣服上绣着小小的铜钱图案,腰间系着个同样绣满铜钱的红布荷包,荷包上还缀着几颗小银铃,走路时叮当作响,活像个从市井里跑出来的小商贩。他手里举着个鎏金放大镜,那放大镜是西域进贡的物件,镜片透明如水,边框上刻着细密的缠枝纹。他踮着脚尖凑到澹台崇的蟒袍前,将放大镜对准那片茶渍,阳光透过镜片聚焦出一个刺眼的光点,正好照在“三成”两个字上,让那字迹愈发清晰。“叔祖公,您快看看呀,这茶渍居然会写字呢!”小团子的声音奶声奶气的,带着孩童特有的好奇,“您能跟我们说说,这‘扬州漕银’是什么意思吗?是不是跟当年扬州府的银子有关呀?”
满室瞬间陷入死寂,连檀香燃烧的“滋滋”声都变得格外清晰。几位年迈的宗室元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的威严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掩饰不住的慌乱。有位头发已经全白的老王爷下意识地掏出手帕,在额头上擦着不存在的冷汗,手帕是用蜀锦做的,上面绣着精致的兰草纹,却被他攥得变了形。还有位身材微胖的宗室,手一抖,竟打翻了面前案几上的果盘,盘子里的荔枝滚了一地,红艳艳的果皮在青砖地上格外醒目,像极了当年扬州漕运案中被斩首的贪官溅在地上的血。
“砰!”一声巨响突然从殿梁上传来,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个身影从梁上翻了下来,稳稳地落在殿中。那人正是老二澹台战,他今年十五岁,生得身材高大,一身玄色劲装衬得他肩宽腰窄,腰间别着把牛角弓,手里握着把金丝弹弓——弹弓的弓弦是用虎筋做的,此刻正拉得满满的,上面架着颗银弹丸。他不等众人开口,手指一松,“嗖”的一声,银弹丸精准地射向殿中悬挂的匾额。那匾额是用上好的鎏木做的,上面刻着“敬天法祖”四个大字,是当年书法大家柳公权的手笔,此刻被银弹丸射中,“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扬起一片灰尘。灰尘渐渐落定,众人定睛一看,赫然发现匾额的背面竟用朱砂写着几行小字——《麒麟五胞胎祥瑞事略》,字迹工整秀丽,末尾还盖着一枚鲜红的玉玺印!那印纹的走势、线条的粗细,甚至是印角处那一点细微的缺损,都与太庙里珍藏的前朝玉玺分毫不差,明眼人一看便知,这自然是老大澹台玄的手笔——他最擅长模仿各类印章,连先帝的私印都能仿得惟妙惟肖。更绝的是,文中特意提到了“五子之母南宫氏,乃忠良之后,贤淑端雅,当载入玉牒”,那字迹与太庙藏书阁里收藏的《祥瑞录》原文严丝合缝,连墨色的深浅都一模一样。
一直坐在主位上沉默不语的太子澹台烬,终于忍不住轻咳了一声,试图掩饰唇边的笑意。他今日穿了身月白色的常服,衣料是用江南最好的云锦织成的,上面绣着暗纹的流云图案,在阳光下若隐若现。腰间系着条白玉带,玉带上缀着的龙纹禁步是用和田玉雕刻而成,每片玉饰都打磨得光滑圆润,行走时纹丝不动,衬得他本就清冷的声音愈发沉稳。“叔祖,”太子的目光落在澹台崇身上,眼神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看来古籍也有疏漏之处,并非所有记载都是完整的。”他说着伸出修长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叩了叩,指尖最后停在那片茶渍显露出的“三成”二字上,轻轻一点,“或者说......有人故意让古籍出现疏漏,好掩盖某些不为人知的真相?”
澹台崇的脸色瞬间变得青白交加,蟒袍下的身躯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维持住宗正卿的威严,却在看到太子指尖下的字迹时,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他猛地抬起手,指向站在殿门旁的云懵懵,手指上镶着的翡翠护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毒蛇的獠牙。“即便、即便五子的血统无虞,”老王爷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却依旧强撑着反驳,“此女来历不明,从未在京城的贵女名册上出现过,怎能确定她就是南宫氏之后?说不定是哪个市井女子冒名顶替,妄图混入皇家血脉!”
“叔祖公!”澹台墨突然从案几上捧起一本厚厚的线装书,书皮是深棕色的,上面写着《南宫氏医典》五个大字,是用楷书书写的,笔力遒劲。他将医典摊在案几上,哗啦啦地翻动着书页,最后停在某幅彩色画像处,用手指着画像中的女子,“您看,这画像中的女子,眉眼是不是与云夫人有七分相似?”众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画像中的女子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襦裙,头上梳着双环髻,插着一支银簪,手中正拿着一根银针,为躺在床榻上的先帝施针。银针在画像中泛着寒光,针尾缀着的朱雀纹小巧精致,与云懵懵腰间荷包上的绣样如出一辙——那荷包是云懵懵亲手绣的,朱雀的翅膀上还绣着几缕金线,格外醒目。画像的角落处有一行题跋,写着:“景和三年,南宫氏女婉清,于御花园救驾先帝,施针三日,先帝转危为安,帝感其恩,赐婚太子澹台氏,待及笄之日完婚”,落款处盖着一枚鲜红的先帝私印,印泥的颜色鲜红如血,显然是用朱砂混合了特殊香料制成的,与太庙里保存的先帝御笔上的印泥一模一样。
“您可知晓,”澹台墨的声音突然压低,带着几分神秘,引得众人都凑上前去听,“这位南宫婉清姑娘,正是当年太医院院令南宫远之女,而云夫人,便是南宫婉清的女儿,也就是二十年前救驾先帝的医女之后。”他说着又翻过一页,从书页间抽出半块玉佩——玉佩是白色的羊脂玉,上面雕刻着半只凤凰,凤凰的羽毛纹路清晰,栩栩如生。玉佩的断口处平整光滑,显然是被人刻意折断的,而这断口的形状,竟与太子一直珍藏在贴身锦囊里的那半块玉佩严丝合缝!太子见状,从袖中取出自己的那半块玉佩,将两块玉佩拼在一起,正好组成一只完整的凤凰,连纹路的衔接处都没有一丝偏差,显然是同一块玉佩所制。
“这、这不可能!”澹台崇猛地从圈椅上站起身,动作太急,带得身后的紫檀圈椅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声响,像是随时会散架一般。老王爷头上的冠冕晃动得愈发厉害,珠串碰撞在一起,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当年的南宫婉清明明......”话到嘴边,他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愿提及的往事,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腰间的鱼袋。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破空声,像是哨子在耳边吹响。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一支羽箭已经穿透雕花窗棂,射进殿内,“噗”的一声钉在了《南宫氏医典》的画像上,正好将画像中女子的面容刺了个对穿!箭杆是用檀木做的,箭羽是黑色的鸦羽,箭尾缠着一块白色的布条。一位侍卫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布条展开,只见上面用鲜血写着几行字,字迹潦草却带着几分熟悉的娟秀,触目惊心:
“南宫旧宅,子时,带《医典》来换你妻儿性命,若敢报官,立杀不赦”
太子的瞳孔骤然缩紧,手指猛地攥住了腰间的玉佩,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字迹他再熟悉不过,竟与先皇后当年留下的绝笔信一模一样!连“宅”字最后一笔的上挑弧度,都与母后当年批阅太医院药方时的习惯分毫不差——先皇后出身书香门第,写“宅”字时总喜欢将最后一笔向上挑出,像是要划破纸面一般。更让他心惊的是,布条上的血迹颜色并非普通的暗红,而是泛着一种诡异的蓝光,这正是南宫家特制的“血杏花”汁液——血杏花是南宫家独有的植物,花瓣摘下后与朱砂混合,制成的汁液会泛着蓝光,且永不褪色,当年先皇后的嫁妆里,就有一盒用血杏花汁液制成的胭脂。
云懵懵怀里的小丫头像是感受到了殿内的紧张气氛,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小丫头粉嫩的脸蛋涨得通红,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掉,胖乎乎的小手在空中乱抓,不知怎的,竟一把扯住了澹台崇腰间挂着的鱼袋。鱼袋是用明黄色的锦缎做的,上面绣着精致的海水江崖纹,是亲王级别的待遇。小丫头用力一扯,锦缎“嗤啦”一声被撕裂,几颗金瓜子从鱼袋里滚了出来,“叮叮当当”地落在青砖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众人低头看去,只见每颗金瓜子的背面都刻着两个小小的字——“漕银”,字体虽小,却清晰可辨,正是当年扬州漕运贪污案中,贪官们用来分赃的特制金瓜子!当年大理寺查案时,曾缴获过一批这样的金瓜子,如今对比,分毫不差。
“叔祖公,”老五澹台烬蹲在地上,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捡起一颗金瓜子,举到澹台崇面前,奶声奶气地问,“这个亮晶晶的东西是什么呀?能给我买糖吃吗?我昨天在集市上看到,糖铺里的麦芽糖要两个铜钱一颗呢,这个应该能买好多吧?”小团子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天真,却让澹台崇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像是被人当众剥去了外衣一般。
殿内彻底乱作一团。几位宗室元老面面相觑,眼神里满是慌乱与不安。有位年纪最大的老王爷突然捂住胸口,眉头紧皱,嘴里念叨着“我的心好痛”,假装突发心疾,试图借此脱身;还有位老王爷高声喊着“快请太医,快请太医”,声音里满是急切,却不敢看太子的眼睛;更有位胆小的宗室,直接溜到殿柱后面,双腿一软就瘫倒在地,闭上眼睛装晕,连呼吸都故意放缓了,生怕被人拆穿。澹台崇站在原地,脸色铁青得像块铁块,他深吸一口气,突然从宽袖中掏出一块黑色的令牌,往地上一摔,令牌“啪”的一声落在青砖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宗人府听令!”老王爷的声音带着最后一丝强撑的威严,像是要抓住救命稻草般嘶吼,“即刻将这冒充南宫氏的妖女拿下,再把这几个混淆视听的黄口小儿关入宗人府大牢,待老夫查明真相,再行发落!”
令牌尚未完全落地,一道玄色身影突然从殿外闪出,动作快如疾风,不过眨眼间便已欺至澹台崇身前,稳稳将令牌接在手中。众人定睛看去,正是老大澹台玄。少年今日穿了身玄色劲装,衣料上用银线绣着暗纹的云纹,腰间系着条黑色腰带,上面别着一把短剑——剑鞘是鲨鱼皮所制,剑柄上缠着深蓝色的丝绦,是他去年在边关历练时,一位老兵所赠。他身姿挺拔如松,脸上虽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眼神却锐利如鹰,此刻指尖捏着令牌,指腹在令牌背面轻轻一搓,竟揭下一层薄如蝉翼的绢纸。那绢纸呈半透明状,上面用极小的字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凑近一看,赫然是瑞王府与突厥的密约!上面详细记载了双方约定的时间、地点,以及突厥出兵协助瑞王夺取皇位后,瑞王需割让西北三城作为回报的条款,落款日期正是七月初七——也就是三天前!
“叔祖,”澹台玄将绢纸轻轻展开,呈到太子面前,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您要宗人府即刻查办的,莫非就是这份通敌叛国的密约?”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慌乱的宗室,继续说道,“密约上写得清清楚楚,瑞王承诺突厥,待事成之后,不仅要割让西北三城,还要每年向突厥进贡十万两白银、五千匹丝绸,甚至要将先帝的嫡女永安公主送往突厥和亲——这些,叔祖您都知晓吗?”
太子接过绢纸,指尖轻轻拂过“弑君”二字,那墨迹尚未完全干透,指尖甚至能感受到一丝残留的湿润,显然是新写不久。他忽然想起方才羽箭射来的瞬间,窗外闪过的那抹白色衣角,心中猛地一沉——那衣角的料子是江南织造局特制的云锦,上面绣着的暗纹与云懵懵荷包上的朱雀纹极为相似,而腕间的银铃声,更是与云懵懵荷包上缀着的银铃如出一辙。难道掳走妻儿的人,与云家有关?还是说,这背后另有更大的阴谋?
“传旨。”太子的声音突然冷得像寒冬的冰雪,惊得檐下栖息的麻雀扑棱棱飞起,翅膀拍打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即刻命金吾卫包围南宫旧宅,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若有反抗,格杀勿论!另外,派人封锁京城所有城门,严查出入人员,尤其是携带孩童或身着白色云锦的女子!”
“殿下且慢!”老三澹台墨突然翻开手中的《周律》,指尖停在某一页,语气带着几分郑重,“《刑律・谋逆篇》有云,私通外敌、意图谋反者,诛九族。”小少年今日特意戴了副水晶眼镜,镜片是西域进贡的透明水晶,将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衬得愈发灵动,此刻他推了推眼镜,眼神里带着几分狡黠,“叔祖公,您说这‘九族’,包不包括您养在外宅的那房小妾,还有您那从未敢公开露面的私生子呀?我可是听说,您那位小妾去年刚给您生了个大胖小子,如今就住在城南的柳树巷里呢。”
澹台崇闻言,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突然面如死灰。老王爷踉跄着后退两步,后背重重撞在身后的香案上,香案“哐当”一声晃动,上面的青铜香炉应声倒地,“咣当”一声砸在青砖地上,香灰飞扬,呛得周围的人连连咳嗽。待灰尘渐渐散去,众人赫然发现,香炉底部竟刻着几行弯弯曲曲的突厥文——那文字的形状与密约上的突厥印章一模一样,正是三年前瑞王府与突厥可汗签订密约时所用的暗号!当年先帝曾派专人研究过突厥文,太庙里还保存着相关的典籍,此刻有位熟悉突厥文的宗室元老上前辨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这、这上面写的是‘瑞王与可汗盟誓,共取大澹江山,永不背约’!”
“报——!”就在这时,一名侍卫慌慌张张地从殿外冲进来,脸色煞白,气息急促,连盔甲上的铜片都在不停晃动,“启禀太子殿下,南宫旧宅、南宫旧宅起火了!火势极大,已经吞没了前院和中院,属下们试图救火,却发现有人在暗处放冷箭,阻拦救火队伍!”
太子猛地起身,月白色常服的下摆带翻了案几,案几上的茶盏、果盘纷纷落地,碎裂的声音与侍卫的禀报交织在一起,更添几分慌乱。茶水泼在《南宫氏医典》上,浸湿的纸页渐渐变得透明,原本空白的地方突然显出新的字迹,是用特殊的药水写就的,遇水即现:“烬儿,母在地窖,速来救我”。水渍继续蔓延,顺着字迹缓缓勾勒出一幅简笔地图,地图上标注着南宫旧宅的布局,前厅、后院、花园的位置清晰可见,而某个标着血杏花图案的房间被朱砂圈出,旁边还写着“地窖入口在此”五个小字。
“备马!”太子一把抓起案几上的佩剑,剑鞘是鲨鱼皮所制,上面镶嵌着七颗红宝石,是先帝亲赐的防身之物。他转身就要往外走,却在迈出脚步时被老五澹台烬拽住了衣角。小团子仰着胖乎乎的脸蛋,从腰间的红布荷包里掏出一颗圆滚滚的糖球,塞进太子手心——那糖球呈暗红色,表面泛着诡异的红光,正是南宫家特制的“血杏丹”,用鲜血杏花的花瓣混合蜂蜜制成,不仅能解毒辟邪,还能在危急时刻提神醒脑。
“殿下带着这个,”小团子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带着几分担忧,“娘亲昨天跟我说,这个糖能辟邪,还能保护好人,您一定要带着它,把娘亲和妹妹救回来呀!”
太子握紧手中的血杏丹,糖球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让他原本慌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他摸了摸老五的头,眼神坚定:“放心,哥哥一定会把娘亲和妹妹救回来的。”说罢,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殿门,腰间的龙纹禁步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玉石碰撞声。
金吾卫早已在太庙外备好马匹,太子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干脆,月白色的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他勒住缰绳,回头看向跟出来的澹台玄、澹台战和澹台墨,沉声道:“大哥,你带一队人马去柳树巷,将澹台崇的外宅包围,务必将他的小妾和私生子控制起来,防止他们逃脱;二哥,你带一队人马去瑞王府,查封府中所有账目和信件,若有反抗,格杀勿论;三哥,你留在太庙,协助宗人府审理其他宗室元老,查清他们是否与澹台崇同流合污。”
“是!”三人齐声应道,转身各自安排人手,动作迅速,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太子不再多言,双腿一夹马腹,大喝一声“驾”,马匹发出一声嘶鸣,撒开四蹄朝着南宫旧宅的方向奔去。金吾卫们紧随其后,马蹄声“哒哒哒”地响在青石板路上,扬起一片尘土,在午后的阳光中形成一道模糊的烟尘。
当太子带着金吾卫赶到南宫旧宅时,烈焰已经吞没了大半个院落。滚滚浓烟直冲云霄,将半边天空都染成了灰蒙蒙的颜色,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木头味和布料味,呛得人难以呼吸。几个侍卫正拿着水桶试图救火,却被暗处射来的冷箭逼得连连后退,已经有两名侍卫中箭倒地,鲜血染红了身下的地面,与燃烧的火焰形成鲜明的对比。
“保护殿下!”金吾卫统领高声喊道,迅速带领一队人马挡在太子身前,手中的长刀出鞘,警惕地盯着四周的阴影。
太子眯起眼睛,目光穿透浓烟,落在院落深处。他发现,尽管火势凶猛,却唯独地窖入口处的那扇青铜门安然无恙——那扇门是用厚厚的青铜铸造而成,上面雕刻着精美的朱雀图案,朱雀的眼睛部位镶嵌着一颗血红色的珍珠,珠子在火光的映照下泛着诡异的红光,与当年先帝玉玺缺角里镶嵌的那颗珍珠一模一样!他心中一动,想起云懵懵曾说过,南宫家的地窖入口设有特殊的机关,只有用玉玺或与之匹配的信物才能打开。
“所有人听着,”太子高声下令,“先肃清周围的伏兵,再想办法灭火,务必保护好地窖入口,不许任何人靠近!”
金吾卫们领命,分成两队,一队手持盾牌和长刀,朝着阴影处发起进攻;另一队则继续寻找水源,试图控制火势。箭矢破空声、刀剑碰撞声、火焰燃烧声交织在一起,整个南宫旧宅俨然变成了一片战场。
约莫半个时辰后,伏兵被尽数肃清,火势也渐渐被控制住。太子快步走到青铜门前,仔细观察着门上的朱雀图案。他从怀中取出先帝留下的玉玺,将玉玺缺角处对准朱雀眼睛里的血珍珠,轻轻一按——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青铜门缓缓向两侧打开,一股带着潮湿气息的冷风从地窖中涌出,吹得太子的衣摆微微晃动。
“轰隆——”
就在青铜门完全开启的瞬间,地窖深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夹杂着刺鼻的硫磺味。太子心中一紧,快步走进地窖,手中的佩剑已经出鞘,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地窖内一片昏暗,只有墙壁上镶嵌的夜明珠散发着微弱的光芒,照亮了前方的道路。
沿着石阶往下走了约莫十几级,太子终于看到了地窖的全貌。地窖中央停放着一口水晶棺,棺身晶莹剔透,里面躺着一位身着素衣的女子——正是先皇后!她的面容依旧如当年般美丽,唇角似乎带着若有若无的笑,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水晶棺的盖子上刻着一行字,在夜明珠的光芒下格外刺眼:
“烬儿,母后以命换你活,此生无憾。”
太子猛地僵在原地,手中的佩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先皇后明明在他十岁那年就已经去世,灵柩一直停放在皇陵中,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摸水晶棺,却在这时感到后腰被针扎过的地方开始发烫——那处从儿时就有的胎记,形状竟与棺中女子腹部的伤疤严丝合缝!
他忽然想起儿时的一件往事:那年他得了急病,高烧不退,先皇后亲自守在他床边,为他擦拭身体。他迷迷糊糊中,曾看到皇后腹部有一道长长的伤疤,皇后当时笑着告诉他,那是生他时留下的印记。如今想来,那道伤疤的形状,与自己后腰的胎记一模一样!
难道……难道自己并非皇后亲生?那棺中的女子,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无数疑问涌上心头,太子只觉得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他扶着冰冷的水晶棺,指尖传来的寒意让他稍稍清醒了几分。就在这时,他看到水晶棺的角落里,放着一封用红绳系着的信,信封上写着“吾儿烬亲启”,字迹正是先皇后的手笔。
太子颤抖着拆开信封,里面的信纸已经有些泛黄,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
“烬儿,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母后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二十年前,母后本是南宫家的女儿,名为婉清,因救驾先帝被赐婚于太子(你的父皇)。然当时宫中势力复杂,瑞王(澹台崇)觊觎皇位,暗中设计陷害南宫家,污蔑我们通敌叛国。为保你性命,母后不得不假死脱身,将你托付给当时的皇后(你的养母)抚养。这些年来,母后一直隐姓埋名,暗中调查当年的真相,终于查清澹台崇与突厥勾结的证据。如今他狗急跳墙,掳走你的妻儿,妄图以此要挟你,母后只能以自身为饵,引他入局。地窖深处有密道,可通往城外的安全之地,你带着妻儿从密道离开,切记,一定要保住南宫家的血脉,查清当年的冤案,还南宫家一个清白……”
信读到一半,太子早已泪流满面。他终于明白,这些年来,那些看似巧合的“祥瑞”、“证据”,并非偶然,而是亲生母亲在暗中布局,为的就是帮他扫清障碍,查清真相。他握紧手中的信纸,眼神变得无比坚定——他不仅要救回妻儿,还要查清当年南宫家的冤案,将澹台崇及其党羽绳之以法,以告慰亲生母亲的在天之灵。
“殿下!”一名金吾卫匆匆跑进来,手中拿着一件白色的云锦衣角,“我们在院子里发现了这个,还有几枚银铃,与云夫人荷包上的一模一样,想来掳走夫人和小主子的人应该还没走远!”
太子擦干眼泪,站起身,捡起地上的佩剑,目光锐利如刀:“传令下去,全力搜寻周围区域,务必找到云夫人和小主子的下落!另外,将澹台崇押解至大理寺,严刑审讯,查清所有同党,一个都不能放过!”
阳光透过地窖的通风口照进来,落在太子坚毅的背影上,也照亮了水晶棺中女子唇角那抹释然的微笑。一场关乎皇权、血脉与正义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