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政司的青砖官衙里,墨香与陈年纸张的霉味在冬日暖阳中交织,老主事推了推鼻梁上磨得发亮的水晶眼镜,指尖划过最新一版《邸报》清样,眉头拧成了疙瘩。高窗投下的光斑在泛黄纸页上挪动,照亮了末尾那处突兀的专栏——“星语新解”四个字用簪花小楷写就,排版精致得过分,边缘还绣着圈海棠花边,针脚细密灵动,分明是宫里尚服局专做的缂丝纹样。
“胡闹,简直是胡闹……”老主事捻着山羊胡子嘟囔,指尖戳了戳专栏旁的署名:“本栏观点由澹台星郡主提供,由其兄澹台墨执笔整理,旨在童言窥世,博君一思”。可当他瞥见花边角落那只用朱砂绘的打哈欠小猪时,突然一个激灵——那猪的神态、笔触,与太子批阅奏折时随手画的消遣画一模一样,连耷拉的耳朵都分毫不差。他慌忙扶正眼镜,对着小厮大喊:“快!立刻刊印!加印三百份,送东宫一份,各王府、六部衙门都得送到!”
首期《星语新解》的标题堪称石破天惊——《论奏折为什么不能折纸船》。老三澹台墨用堪比策论的严肃口吻写道:“近日观诸臣奏折,多有迂回冗长、言之无物者,字句堆砌如裹脚布,读之令人昏昏欲睡。若将此类奏折折为纸船,恐因‘内容虚浮而实则沉重’,入 water即沉;反观江南水患急报,寥寥数语陈明灾情、所需粮草,言简意赅,折成小船亦能乘风破浪。故郡主曰:说话做事,当学江南急报之务实,勿效裹脚布奏折之空泛。”墨迹未干的纸页上还粘着片橘子味糖纸,边缘齿痕清晰,显然是某个贪嘴娃娃审稿时的“杰作”。
文章侧栏配了幅老大澹台玄的简笔画,笔触虽简却活灵活现:左侧一艘写着“裹脚布奏折”的纸船正往下沉,船舷歪歪扭扭,船头坐着个愁眉苦脸的小官人,怀里抱着堆写满“之乎者也”的竹简;右侧一艘“江南急报”小船扬帆起航,船尾小人挥着船桨,眉开眼笑。最绝的是沉船水域画着三条张牙舞爪的鲨鱼,鱼鳍上分别标着“御史台”“翰林院”“礼部”,看得人忍俊不禁。
《邸报》一经发行,整个朝廷如同被投了颗炸雷!礼部那位以“文辞繁复”自傲的老侍郎捧着报纸,气得手都抖了,当场拍着案几晕厥过去,醒来后哭天抢地:“斯文扫地!东宫这是要毁我朝文脉啊!”几个平日里爱写长奏折的御史也纷纷附和,说要联名弹劾“东宫纵容幼妹亵渎朝政”。
可民间反响却截然相反。江南茶楼里,说书人当天就编了新段子《纸船沉浮记》,把“裹脚布奏折”比作“大水牛掉井里——有劲使不出”,听得百姓拍案叫绝。苏州府的秀才们甚至把专栏文章抄录下来贴在书院门口,当作“行文务实范本”。有个卖炊饼的老汉干脆把“勿效裹脚布奏折”刷在招牌上,还加了句注解“炊饼实打实,说话不绕弯”,生意竟比往日红火了三成。
瑞王党人本想借机发难,可看着民间一片叫好声,又怕被扣上“与民为敌”的帽子,只能暂且按兵不动。瑞王坐在王府书房里,把《邸报》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绛紫常服的袖口都被气得发颤:“一个奶娃娃的胡言乱语,竟比本王的檄文还管用!”
大雪纷飞时,《星语新解》第二期悄然刊发,标题温情脉脉——《为什么吵架不如分糖吃》。文章以宗室祠堂祭祖时的“糖丸睦族”事件为引子,细腻描述了几个堂兄弟从“互相瞪眼睛”到“分享糖丸笑哈哈”的过程:“前日祭祖,三堂兄与五堂兄因抢福袋争执,郡主以桂花糖丸分与二人,二人食之,竟握手言和。郡主悟曰:世间诸多纷争,皆因心中蜜糖不足。若人人怀中常备糖丸,遇事分享一颗,则戾气可消,和谐可建。此理于朝堂,或可解为:利益之争固然难免,然若能寻得如糖丸般之共同益处——如安民生、固边防,何愁不能化干戈为玉帛?”字里行间似乎还飘着淡淡的奶香,凑近一闻,果然在纸页边缘发现了几个细小的牙印,想必是小郡主审稿时忍不住啃了几口。
这篇文章更是引发了全网热议。边关将领们读罢哈哈大笑,说“这小娃娃比朝堂上那些老狐狸明白”,还特意让军需官给士兵们发了糖丸,说“吃了糖丸,同袍不吵架”;连深宫中的太后都被逗笑了,对着身边嬷嬷说:“这小丫头,倒是个天生当和事佬的料”,还特意让人给小星星送了两盒御制桂花糖。最蹊跷的是,突厥使臣馆驿附近突然冒出好几个卖糖丸的小贩,个个眼珠乱转,看似做生意,实则在打探消息,显然是瑞王派去的人,想从“糖丸理论”里找出东宫的破绽。
瑞王彻底坐不住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舆论被一个奶娃娃牵着鼻子走!当即授意手下,在亲瑞王的私报《朝闻录》上开辟专栏,模仿“星语新解”取名“睿智评谈”,还特意请了位以“古板高深”著称的老学士执笔,想用“高深道理”驳斥“童言稚语”。
可老学士的文章实在让人望而生畏,开篇就是“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通篇引经据典,别说百姓看不懂,连不少官员都得翻着《康熙字典》才能读通。茶楼里根本没人传看,有小贩甚至拿《朝闻录》包瓜子,还抱怨“纸太硬,硌牙”。反倒是《星语新解》的拥趸越来越多,连京郊的农夫都知道“小郡主说,说话要像种庄稼——实在”。市井间还出现了仿作《狗蛋评理》,专门用俚语调侃时政,比如“论赋税为什么不能像拔萝卜——越拔越狠”,气得巡城御史天天带着人追查作者,却连个影子都抓不到。
第三期《星语新解》发布前夜,东宫书房的烛火亮了大半夜。老三澹台墨趴在案上奋笔疾书,雪白儒衫的袖口沾着好几块墨渍,活像个逃学后偷偷补作业的小夫子。他面前摊着半块虎符的拓片,那是老二白天从尚宝监“借”来研究的,此刻正对着拓片琢磨标题。
“虎符者,调兵之信也,国之重器也。”他摇头晃脑地写着,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古有窃符救赵,今有……若置鼎镬而烹之,则帅令成羹,三军岂非要喝汤乎?郡主曰:虎符能调百万兵,不能煮出一碗汤,故重物当用在正途,勿作荒唐事。”写到“喝汤”二字时,笔尖一顿,一滴墨汁正好落在上面,洇开的形状活像口小铁锅,看得老三自己都笑了。
“三弟,还在写?”老大澹台玄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玄色劲装带着夜露的寒凉,腰间短剑的银柄在烛光下泛着冷光。他将一份《朝闻录》摊在案上,指尖点着“睿智评谈”专栏标题旁的徽记,“这个标记,你有没有觉得眼熟?”
老三头也不抬地瞥了一眼:“眼熟啊,模仿我们家朱雀纹,画得四不像。”
“不是像不像的问题。”老大的声音沉了下来,“这个标记,和我们在南宫旧宅废墟里找到的残破铜器上的印记,几乎一样。”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老三猛地抬头,凑近细看。那确实是个简化的朱雀纹,但朱雀的尾羽却画得格外粗壮,末端还带着尖刺,更像狼尾而非雀羽。他用指尖蘸了点唾液抹在徽记上,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原本墨色的徽记遇湿变成了血红色,泛着妖异的光。
“是‘狼毒墨’!”老三瞬间想起老四说过的话,这种墨掺了突厥狼毒,遇唾液会变色,“他们在模仿南宫氏的标记,但露了马脚!”
老大从怀中取出一方残破的丝帛,那是先皇后留下的遗物,上面的朱雀纹尾羽被刀划断,断口处染着褐色的血痕,旁边还有极小的批注:“叛族者,改雀为狼”。“母亲当年说过,南宫氏有个旁支投靠了突厥,为表忠心,把族徽改了。”他的眼神凝重起来,“瑞王身边,一定有南宫叛族的人在出谋划策。”
就在这时,窗外掠过一道黑影,翅膀扑棱的声音格外刺耳。“有信鸽!”老二澹台战从房梁上翻下来,动作快如闪电,抬手拉开弹弓,一块肉干“嗖”地射出,精准击中鸽腿。信鸽“噗通”一声掉在地上,老二捡起一看,鸽腿上绑着个铜管,里面藏着张纸条。
纸条上的字迹娟秀却带着颤抖,与《朝闻录》“睿智评谈”的笔迹如出一辙:“七月初七,邸报停刊,地宫开,借舆论乱军心”。
“不好!他们要在《邸报》里藏调兵指令!”老三猛地站起来,手肘打翻了墨砚,黑色的墨汁瞬间染透稿纸。神奇的是,那“虎符炖汤”的标题遇墨变形,渐渐显出几行隐藏字迹:“瑞王欲仿‘窃符救赵’,以假邸报调京郊驻军,调兵符实为诱太子入瓮之饵”。
五个娃娃面面相觑,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影子渐渐扭曲,竟隐约形成个展翅的朱雀衔着狼尾的图案,狰狞又诡异。
“追!去通政司!”老大率先冲出去,短剑划破夜幕,留下一道寒光。五个身影如同五只灵巧的狸猫,踩着月色直奔通政司官衙。
刚到官衙后院,就见掌印太监正指挥着几个小太监,把一箱箱《邸报》清样往马车上搬。那太监神色慌张,帽子都歪了,见有人来,吓得差点从马车上摔下来。老二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箱子里藏了什么?”
小太监们吓得魂飞魄散,老二趁机踹开一个箱子,里面除了《邸报》清样,还有十几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竟是闪着寒光的突厥弯刀!老四掏出药粉撒在刀鞘上,粉末遇金属即燃,腾起的烟雾中浮现出瑞王的虚影,咬牙切齿地骂:“一群废物!本王要的是舆论,是军心!野种岂配掌控这些?”
虚影消散的瞬间,马车旁的车辙印里躺着半块调兵符。老大捡起一看,上面的纹路与尚宝监虎符的缺角严丝合缝,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红光,边缘还刻着极小的“瑞王府”三字。
“原来如此……”老大握紧兵符,指尖泛白,“他们先用《朝闻录》的徽记试探,再想借《邸报》的公信力散布假调兵令,引京郊驻军异动,趁机栽赃太子谋反。”
第二天清晨,第三期《邸报》照常刊发,《虎符为什么不能炖汤》的专栏赫然在目。但细心的人会发现,花边角落的小猪从打哈欠变成了瞪眼警惕的模样,猪蹄下踩着个小小的狼头。京中百姓争相传阅,笑着说“小郡主连虎符不能炖汤都知道,真聪明”,却没人知道,昨夜一场险些酿成兵变的舆论战,已被五个娃娃悄然化解。
瑞王府内,一套精心仿印的《邸报》被狠狠摔在地上。瑞王盯着“星语新解”专栏,用朱笔狠狠圈住,旁批:“童言可畏,甚于刀兵”。墨迹淋漓,顺着纸页往下淌,宛如一道血痕。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仿佛要将这满室的阴鸷,都掩埋在白茫茫的寂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