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刻薄屋檐下
刑天瘦削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覆雪的枯林和嶙峋的黑石之间,像一块投入深潭的顽石,连那“嘎吱、嘎吱”的踏雪声也迅速被山林死寂的沉默吞噬了。李小燕独自站在冰冷刺骨的后院柴棚口,手里紧紧攥着那半块冻得硬邦邦的窝头,寒意顺着脚底板往上爬,冻得她骨头缝里都渗出冷气。后山那片连绵起伏的黑色山峦,在铅灰色低垂的天幕下,显得格外阴森压抑,枯枝扭曲如鬼爪,嶙峋的怪石蹲踞如兽,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发什么瘟呢?!”赵四婶那破锣嗓子像淬了毒的冰锥,猛地从前院扎过来,带着浓重的油烟味和一种被冒犯的暴躁,“柴棚收拾干净了吗?!等着老娘给你收尸呢?!”
李小燕浑身一激灵,最后看了一眼刑天消失的方向,那片山林静得可怕,没有任何鸟兽的踪迹,只有凛冽的寒风在枯枝间呜咽,如同鬼哭。她深吸一口带着冰碴子、草木灰和猪粪味的寒气,肺部一阵尖锐的刺痛,压下心头的不安和莫名的恐惧,转身拖着沉重麻木的双腿挪回柴棚。
棚子里堆放的柴禾潮湿冰冷,不少还裹着冻硬的雪块和冰凌。她咬着牙,开始费力地将这些刑天清晨扛回来的“战利品”拖拽出来,在柴棚一角尽量整齐地码放。每一根湿柴都沉重异常,冰棱刺得手心生疼。她瘦弱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发抖,每一次弯腰、拖拽都耗尽了残存的力气,眼前阵阵发黑。汗水混着之前沾上的草木灰,在脸上糊得更厚,又冷又黏。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拼尽全力拖拽一捆格外粗重、沾满泥雪的柴禾时,脚下被一块冻硬的土块猛地一绊,整个人向前扑倒!
“砰!”膝盖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钻心的疼痛让她瞬间眼前一黑,喉咙里溢出一声压抑的痛哼。手里的柴捆也脱手砸落在地,散开几根湿漉漉的木头。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目光却猛地被柴捆散落处地面的一抹暗色粘稠痕迹死死抓住!就在刚才她摔倒的位置旁边,一小片冻土上,几点已经半凝固、呈现出暗红近黑颜色的粘稠液体,在惨白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目!旁边,还粘着几根短硬的、灰黑色的……兽毛?
血迹!还有兽毛!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了一瞬!昨夜刑天眼中那抹一闪而过的凶戾紫芒,手背上诡异的搏动纹路,还有他踏入山林前那句冰冷的“找食”……所有模糊的猜测瞬间被这触目惊心的证据点燃,化作一股冰冷刺骨的恐惧,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上头顶!他到底在山里做了什么?和什么搏斗?这血……是他的?还是别的什么活物的?
胃里那点冰冷的窝头和糊状物剧烈地翻搅起来,强烈的恶心感和寒意让她浑身发抖。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开几步,远离那几滴暗红的血迹,靠在冰冷的柴棚柱子上大口喘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却压不住心头的惊涛骇浪。
“作死啊!弄这么大动静!”赵四婶的怒吼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从院门口传来。她显然是听到柴捆落地的声音,叉着腰,像一尊移动的肉山堵在了柴棚口,油腻的脸上满是刻薄与不耐,“让你收拾个柴棚,你是要把老娘的棚子拆了?!笨手笨脚的赔钱货!就知道吃白饭!”
她的三角眼毒蛇般扫过散落一地的柴禾,扫过李小燕沾满灰泥、狼狈不堪的模样,最后,那锐利的目光像钩子一样,猛地钉在了地上那几点尚未完全冻结的暗红血迹和旁边的兽毛上!
赵四婶脸上的横肉猛地抽搐了一下!刻薄的表情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混合着惊疑、厌恶和更深恐惧的神色取代。她的瞳孔似乎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仿佛那几点暗红是什么极其污秽可怕的东西。她死死盯着那血迹,又猛地抬头,刀子般的目光剜向靠在柱子上、脸色惨白如纸的李小燕,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变了调:“这…这什么东西?!哪来的?!说!”
李小燕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强迫自己迎上赵四婶那惊疑不定的目光,强压下声音里的颤抖:“我…我不知道…刚才绊倒…才看见…”她指了指绊倒她的那块冻土块,尽量让自己的眼神显得茫然又惊惧,“是…是血吗?会不会…是山里的野物跑下来受伤了?”
“野物?”赵四婶狐疑地眯起眼睛,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李小燕脸上来回扫视,似乎想找出撒谎的痕迹。她又警惕地瞥了一眼血迹的方向,脸上的厌恶和忌惮更深了。她显然更倾向于相信李小燕的解释,或者说,她更愿意相信这个解释,而不是联想到某些更让她恐惧的可能性。“呸!晦气!真他娘的晦气!”她狠狠啐了一口,仿佛要驱散那股无形的邪气,“还不赶紧收拾干净!把那脏东西连土给我铲了!扔远远的!别污了老娘的地方!看着就丧气!今天真是倒了血霉,摊上你们两个扫把星!”她骂骂咧咧地转身,像是躲避瘟疫一样快步离开了柴棚,连催促干活都忘了。
直到赵四婶肥胖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李小燕才像虚脱般靠着柱子滑坐在地上,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她大口喘着气,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刚才那一刻,赵四婶眼中那深切的恐惧和忌惮,她看得清清楚楚。那恐惧,绝不是针对几滴来历不明的兽血。她在怕什么?或者说,她在怕谁?
李小燕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几点暗红上。那粘稠的、半凝固的暗色,在灰白冻土的映衬下,散发着无声的、令人心悸的凶戾气息。她强忍着恐惧和恶心,挣扎着爬起来,找到一把破旧的、边缘锈蚀的铁锹头。她走到血迹旁,蹲下身,用铁锹头小心翼翼地、连带着下面一层冻土,将那几点暗红和粘着的几根灰黑兽毛一起铲了起来。就在铲起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旁边一根散落的柴禾根部,似乎卡着一点深色的东西。
她拨开湿柴,心猛地一沉——那是一小块暗褐色的、干涸的皮肉碎片!边缘不规则,带着撕裂的痕迹,还粘着几根同样的灰黑短毛!更让她瞳孔骤缩的是,旁边一根粗柴的断口处,一道新鲜的、深深的豁口赫然在目!那豁口边缘锋利,绝不是自然断裂,更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硬生生劈砍或……咬断的?!而柴刀的豁口……
刑天的柴刀!她猛地想起刑天清晨回来时,那把豁了口的破柴刀!
一股寒意瞬间席卷全身,比这腊月的寒风更刺骨!她几乎能想象出那副画面:沉默的少年在山林深处,与某种凶猛的野兽无声地搏杀,柴刀劈砍在骨骼或硬物上崩出豁口,兽血飞溅,甚至撕下了皮肉……他眼中的凶戾紫芒,手背诡异的搏动纹路,平静吞咽猪食时眼底压抑的火焰……一切都有了冰冷而残酷的注脚。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她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她不敢再看那皮肉碎片,用颤抖的手,飞快地将铲起的带血冻土连同那点可怕的碎片,一股脑地抛进了柴棚后面堆放垃圾和秽物的污秽角落里,用肮脏的积雪匆匆掩盖。做完这一切,她靠在冰冷的柴棚木板上,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气灼烧着喉咙,浑身脱力。
“李…李姐姐?”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柴棚口响起。
李小燕惊得猛地抬头,心脏差点停跳。是林小猴!他不知何时又溜了过来,小脸冻得发青,眼睛却亮晶晶的,带着关切和一丝后怕。他显然也看到了刚才李小燕匆忙掩埋东西的动作,小脸上满是紧张和担忧。
“没…没事吧?”林小猴压低了声音,飞快地看了一眼院子方向,“四婶她…没打你吧?刚才她骂得好凶…”
李小燕看着他清澈担忧的眼睛,紧绷的心弦莫名松了一点点。她摇摇头,声音还有些干涩:“没…没事。就是摔了一跤。”她不想让这个唯一释放善意的孩子卷入更深的恐惧。
林小猴松了口气,随即又像想起什么,从他那件过于宽大的破棉袄里再次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这次,他掏出了两个更小、更干瘪的灰黑色窝头,比上次那个还要硬,表面坑坑洼洼,像两颗风干的小石头。
“给…”他把两个小窝头塞到李小燕手里,冻得通红的小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的局促,“我…我和铁柱哥早上…一人省了半个…太少了…你和刑天哥…垫垫…”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柴棚里码放整齐的湿柴,又落到李小燕沾满黑灰、狼狈不堪的脸上,小声补充道,“刑天哥…他…他回来肯定也饿…”
两个冰冷坚硬的小窝头躺在李小燕同样冰冷的手心里,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这微不足道的一点食物,是林小猴和王铁柱从自己本就少得可怜的口粮里硬生生抠出来的。在这冰窟般的人间,这点善意微弱如萤火,却足以烫得她眼眶发热。
她看着林小猴冻得通红的鼻头和那双带着纯然担忧的眼睛,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
林小猴咧开嘴,露出一个有些腼腆的笑容,随即又紧张地缩了缩脖子:“我…我得回去了!四婶看见要骂的!”说完,他像只受惊的小鹿,飞快地消失在柴棚的阴影里。
李小燕低头看着手心里两个小小的、冰冷的窝头。一个是她之前省下的半块,一个是林小猴刚给的两个小半块。她默默地将它们拢在一起,小心地藏进自己同样破旧单薄的衣襟内袋里,紧贴着冰凉的皮肤。那点微不足道的坚硬触感,却仿佛成了某种支撑。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绝望的气息,却也让她混乱惊惧的心绪稍稍平复。她不再看那污秽角落的掩埋点,也强迫自己不去想那柴禾上的豁口和可怕的皮肉碎片。她拿起那把沉重的破扫帚,开始沉默地清扫柴棚地面散落的碎屑和泥雪。每一次挥动扫帚,都牵扯着疲惫酸痛的身体,但她扫得很用力,仿佛要将地上残留的、无形的血腥气和恐惧也一并扫去。
天色在压抑的劳作中一点点暗沉下去,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更低,如同沉重的锅盖扣在黑石村上空。寒风越发凄厉,卷起地上的雪沫和尘土,抽打在脸上,生疼。前院厨房飘出比中午更浓郁的、劣质油脂煎炸食物的香气,还隐约夹杂着一点肉味。那香气像无形的钩子,勾扯着李小燕早已空空如也、烧灼疼痛的胃袋。
“开饭了!”赵四婶粗嘎的吆喝声从前院传来,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傲慢,“丧门星!滚过来端饭!”
李小燕放下扫帚,拖着麻木的双腿挪到厨房门口。昏黄的油灯下,赵四婶正把锅里煎得焦黄、滋滋冒油的几块肥肉片夹进自己和赵四叔的粗瓷大碗里,旁边还有一小盆看起来干爽些的杂粮饼子。而灶台角落那个熟悉的、散发着馊味的破木盆里,依旧是半盆浑浊粘稠、漂浮着不明根茎的糊状物——她和刑天的“晚饭”。
屈辱感和胃里疯狂的饥饿感再次汹涌地撕扯着她。她沉默地走过去,端起那个冰冷的、散发着绝望气息的木盆。指尖触碰到盆沿的油腻和冰凉,一直冷到心底。
“哼!”赵四婶斜睨着她,鼻子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三角眼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厌弃,“端稳了!撒一滴,仔细你的皮!看着就晦气!滚回你们那狗窝吃去!别在这儿碍眼!”她像驱赶苍蝇一样挥挥手,仿佛多看李小燕一眼都会污了她的眼睛。
李小燕低着头,端稳那盆冰冷的猪食,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她和刑天栖身的那间冰冷的土屋。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她单薄的后背。厨房里赵四叔吧唧嘴的咀嚼声、赵四婶满足的哼哼声,还有那劣质油脂和肉类的香气,像一把把钝刀子,反复凌迟着她仅剩的尊严。
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土屋里一片漆黑,冰冷死寂。她摸索着将冰冷的木盆放在墙角,自己则蜷缩在冰冷的草铺上,抱着膝盖,将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胃里火烧火燎的疼痛越来越剧烈,伴随着强烈的恶心感。她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那三个冰冷的、坚硬的小窝头。
借着门缝透进来的最后一丝惨淡天光,她看着手心里这少得可怜的食物。这是刑天用可能染血的搏斗换来的“找食”希望,是林小猴和王铁柱从自己牙缝里省下的微薄善意,也是她自己强忍着饥饿省下的口粮。她小心翼翼地将属于刑天的那一大块和两个小半块分开,把自己省下的那小半块紧紧攥在手心。
她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啃着那一点点坚硬冰冷的食物。粗糙的颗粒刮着喉咙,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冰冷的食物滑入灼烧的胃袋,并未带来多少缓解,反而像投入火中的冰块,激起更剧烈的空虚和疼痛。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手背上,瞬间变得冰凉。
屋外,寒风在茅草屋顶的缝隙间凄厉地呼啸,如同无数怨魂在呜咽。厨房传来的咀嚼声和满足的叹息,像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噪音。黑暗和寒冷如同实质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紧紧包裹,挤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胃部的痉挛一阵紧过一阵,像有只无形的手在里面狠狠攥紧、撕扯。她蜷缩得更紧,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单薄的肩膀在绝望的寒冷和饥饿中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刑天还没有回来。
后山那片吞噬了少年身影的黑色山林,在呼啸的寒风中沉默着,如同潜伏的巨兽,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未知与凶险。他找到“食”了吗?他还活着吗?那柴禾上的豁口,那地上的血迹和兽毛碎片……冰冷的恐惧再次攫住了李小燕的心脏,比饥饿更甚。
她攥紧了手心里那一点点冰冷的窝头残渣,指甲深深陷进坚硬的表面。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更浓烈的血腥味。在这刻薄如刀的屋檐下,在这冰冷绝望的黑夜里,活着,竟成了需要用尽全身力气、咽下所有屈辱和恐惧去搏杀的唯一目标。黑暗浓稠如墨,只有寒风穿过茅草缝隙的尖啸,是这死寂炼狱里唯一的、永恒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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