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刑天:沉默的影子
赵四爷那令人作呕的气息和淫邪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即便人已离去,依旧在破败的小院里阴魂不散地缠绕。李小燕靠着冰冷刺骨的水缸,胃里翻搅的恶心感久久无法平息,每一次寒风掠过,都让她不由自主地绷紧身体,仿佛那油腻的脏手随时会再次伸来。她下意识地看向刑天。
少年已经直起了身。他没有去管地上那滴冻成深褐色的血珠,也没有理会手背上崩裂渗血的冻疮。他只是沉默地弯着腰,用那双伤痕累累的手,一根一根,极其缓慢地将被赵四爷踢飞的木柴捡拾回来,重新堆放在柴垛旁。他的动作很稳,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专注,仿佛刚才那场足以点燃任何人心头怒火的羞辱从未发生。只有那过分挺直的背脊,像一根被强行绷紧到极限、随时可能断裂的弓弦,泄露着压抑到极致的风暴。
他堆好木柴,甚至没有看李小燕一眼,便重新拾起那柄豁口的破斧,走向柴垛。这一次,他没有再费力地去寻找纹理缝隙,只是沉默地、用尽全身力气,一下,又一下,狠狠地劈砍在那坚硬如铁的冻木上。沉闷的“哐!哐!”声在死寂的院子里回荡,每一下都像是砸在人心上,带着一种孤绝的、自毁般的宣泄。
李小燕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问“你没事吧?”,可这问题在眼前的情景下显得如此苍白可笑。没事?怎么可能没事!那深潭般的死寂眼神,比任何嘶吼都更让她心惊肉跳。她最终只是默默地低下头,重新拿起沉重的木勺,更加用力地砸向水缸里顽固的冰层。冰屑飞溅,落在她脸上,冰冷刺骨。两人之间,隔着冰冷的空气和沉重的劳作,形成一道无形的、沉默的墙。刑天像一座孤岛,将自己彻底封闭在暴风雪的中心。
**渴望**——逃离这无孔不入的恶意与恐惧,获得一丝喘息的安全感。
**阻力**——是赵四爷随时可能卷土重来的阴影,是王氏刻薄的奴役,是这具身体的孱弱,更是刑天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与封闭。
冲突无声,却在每一次沉重的劈砍和凿冰声中,震得人心头发颤。
天色在压抑的劳作中彻底暗沉下来,灰蒙蒙的铅云低垂,仿佛随时会压垮这片贫瘠的土地。当水缸里的冰坑终于能勉强舀出一瓢浑浊的冰水,当刑天的脚下再次积起一小堆木柴时,那扇破旧的木门又一次被粗暴地推开。
王氏肥硕的身影堵在门口,三角眼像探照灯一样扫过院子,最后落在水缸和柴垛上,嘴角撇出一个刻薄的弧度:“哼,磨洋工磨到现在?就这点活儿也干不利索!真是两个废物点心,白瞎了老娘的口粮!”她根本没看成果如何,张口便是辱骂,“滚进来!等着喝西北风吗?”
冰冷的馊糊糊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酸败气味,盛在豁口的粗陶碗里。李小燕和刑天缩在灶房冰冷的角落里,各自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吞咽着这仅能维持生命最低热量的食物。空气里弥漫着王氏指桑骂槐的絮叨和堂弟赵虎吸溜糊糊的响动。
“吃吃吃!就知道吃!养两条狗还能看家护院,养你们这两个赔钱货有什么用?一个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个屁,一个病秧子风一吹就倒!赵四爷那是看得起你,小燕子,别给脸不要脸!攀上高枝儿吃香的喝辣的,那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不识抬举的东西…”王氏的声音尖利,像钝刀子割肉。
李小燕低着头,努力屏蔽着那些污言秽语,将最后一点冰冷的糊糊咽下,胃里那点可怜的暖意迅速被更深的寒意取代。攀高枝?福分?想到赵四爷那令人作呕的目光和肥腻的手,她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她偷偷抬眼看向对面的刑天。
刑天捧着碗,碗沿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他吃得极慢,每一口都像是完成一个艰难的任务。王氏那些针对李小燕的污言秽语,似乎完全没有传入他的耳中。他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昏暗的油灯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的情绪。他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吞咽的动作,周身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隔绝一切的冰壳。仿佛周遭的一切——辱骂、威胁、寒冷、饥饿——都无法真正触及他内心深处那片死寂的冻土。
李小燕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这种彻底的漠然和封闭,比愤怒更让人感到绝望。他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激不起半点涟漪。在这令人窒息的压抑中,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她真正是孤身一人。刑天,这个同病相怜的少年,他沉默的影子就在身边,却比远在天边更加遥远。他封闭的世界,拒绝任何光亮的探入。
一夜无话。只有寒风在破败的窗棂外呜咽,如同冤魂的哭泣。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比往日更加刺骨的寒意便将李小燕冻醒。她哆哆嗦嗦地爬下冰冷的土炕,却发现刑天的铺位早已空了。推开吱呀作响的破门,一股混合着浓烈臊臭的寒风扑面而来,呛得她一阵咳嗽。
院子里,刑天正沉默地站在猪圈旁。那口半大的黑猪在圈里不安地哼哼着。王氏尖利的声音穿透清晨的冷雾:“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猪粪清了!磨蹭到日上三竿吗?清不完不准吃饭!”
猪圈里,粪便和污水的混合物在低温下冻结了大半,形成坑洼不平、坚硬如铁的污秽冰面,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清理的工具只有一把锈蚀的木铲和一个破旧的粪桶。
刑天没有言语,默默地拿起木铲,踏进了那肮脏冰冷的猪圈。他弯下腰,用木铲的边缘费力地凿击着冻结的粪块。动作牵扯到他背上和手臂的鞭伤,冻结的血痂再次崩裂,暗红的血珠渗出,迅速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但他仿佛毫无知觉,只是沉默地、一下又一下地凿着。每一次用力,手臂和背部的肌肉都在破旧的麻布衣下清晰地绷紧、颤抖,汗水混着血水,在他额角汇聚,滴落在肮脏的冰面上。
李小燕被安排去清理鸡舍。她忍着恶臭,铲着冻硬的鸡粪,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猪圈方向。刑天的沉默和隐忍,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心头。她看到刑天猛地发力去撬一块格外巨大的冻粪块,木铲的柄“咔嚓”一声从中断裂!巨大的惯性让他整个人向前踉跄,一只脚狠狠踩进了一洼尚未完全冻结的污秽泥泞里,冰冷的粪水瞬间灌满了他的破草鞋,浸透了单薄的裤脚。
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瞬间冲上李小燕的头顶!这哪里是干活?分明是酷刑!是王氏借着由头在变本加厉地折磨他们!
“够了!”一声压抑着怒火的低喝冲口而出。李小燕自己都愣了一下,但看到刑天那只深陷在冰冷污秽中的脚,看到他那因为骤然受冷和剧痛而瞬间绷紧、微微颤抖却依旧沉默的背影,那股怒火烧得更加炽烈。她扔下铲子,几步冲到猪圈边,对着闻声看过来的王氏怒目而视:“婶婶!这木铲都朽断了!这粪冻得跟石头一样!你让他怎么清?这分明是故意刁难!”
王氏正叉着腰站在屋檐下看“好戏”,被李小燕这突如其来的顶撞惊得一愣,随即三角眼里爆发出更盛的怒火和刻毒:“反了你了!小贱蹄子!敢跟我顶嘴?故意刁难?我呸!好吃好喝供着你们这两个白吃饭的废物,干点活就要死要活了?清不了?清不了就用手掏!今天这猪圈清不干净,你们俩都别想有半粒米下肚!”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李小燕脸上。
“你!”李小燕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猪圈里那肮脏的冰面,“这根本不是人干的活!”
“不是人干的?”王氏嗤笑一声,刻薄的嘴角几乎咧到耳根,“你们俩算什么东西?也配叫人?一个扫把星,一个丧门星!没把你们赶出去冻死饿死,已经是老娘我菩萨心肠了!再敢啰嗦一句,信不信我连鸡舍的粪也让你用手掏干净!”
刻毒的辱骂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李小燕的心。她看着王氏那张写满恶意的脸,又看向猪圈里那个沉默的背影。刑天已经从泥泞里拔出了脚,冰冷的粪水顺着他的裤腿往下滴。他依旧背对着争吵的两人,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他默默地捡起断成两截的木铲,看了看,然后竟真的弯下腰,伸出那双布满冻疮、裂口和污秽的手,徒手去抠挖那些冻结在泥土里的、肮脏坚硬的粪块!
他的手指因为用力抠挖坚硬的冰粪而迅速变得青紫,指甲缝里塞满了污黑的秽物,冻裂的伤口被撕裂,暗红的血混着污物渗出来,触目惊心。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动作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冷的麻木和专注,一下,又一下,如同最沉默的苦行僧,在污秽中挖掘着自己卑微的生存之路。
李小燕看着刑天那双在冰冷污秽中徒劳抠挖、伤痕累累的手,看着那无声渗出的鲜血混入肮脏的粪土,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愤怒。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死死扼住,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抗争,在这彻底的沉默和自虐般的承受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哼!看见没?这才是干活的样子!学着点!”王氏得意地冷哼一声,扭着肥硕的身子回屋了。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儿掠过猪圈。刑天佝偻着背,像一块被遗弃在冰天雪地里的顽石,沉默地承受着污秽的覆盖和风霜的侵蚀。他的手指在冰冷坚硬的粪块上徒劳地抠挖着,血混着泥,冻成紫黑的痂。那沉默的侧影,在灰白的天光下,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死寂。
“为什么…?”李小燕望着他,心底无声地呐喊。为什么能忍受这样的屈辱和痛苦?为什么像一潭死水,激不起半点波澜?这沉默的阴影下,到底隐藏着什么?是彻底的麻木,还是…某种更加深沉、更加可怕的东西在无声地蛰伏、酝酿?这疑问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心脏,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院墙根那几株冻得发黑的枯草,在风中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一根最细弱的茎秆,“咔嚓”一声,终于被彻底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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