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粮到位,“以工代赈”的试点工程终于在京郊热火朝天地铺开了。
数千名流民,被编入队伍,领到了工具和第一顿饱饭。
虽然只是稀粥和窝头,但那踏实的粮食的香气,这足以让这些在死亡线上挣扎了数月的人,重新燃起一丝生机。
他们开始挖土、搬石、清理河道。
京郊荒野上,第一次响起了鼎沸的人声。
此时福安并没有留在宫里享福。
张嫣给了他一个新任务——以懿安皇后体恤民情,派人监察善款落实的名义,担任彰义门外工地的督工小吏助手。
这个职位不高,却能让他深入一线,成为张嫣的眼睛和耳朵。
几日后,福安带回了第一个坏消息。
“主子,工地里……不对劲。”
深夜,福安潜回慈庆宫,神色有些凝重。
“那些流民里,果然混着不少白莲教的妖人。他们白天干活,晚上就聚在一起,悄悄传教。”
张嫣的心提了起来。
“他们说什么?”
“说辞换了。”福安低声道,“他们不再骂皇帝,反而开始‘夸’您和皇后娘娘。”
“夸?”张嫣秀眉微蹙。
“是。”福安的声音里透出几分寒意,“他们说,皇后娘娘和懿安皇后是活菩萨下凡,心疼百姓,才有了这个活命的工程。”
“但是……”
“他们说,两位娘娘的善心,被底下的贪官污吏给糟蹋了。”
“发下来的粮食缺斤短两,许诺的工钱也被克扣。”
“还说,这活儿又苦又累,其实是想把他们这些外乡人活活累死在京城,好让尸体当花肥,滋养京城的风水龙脉。”
张嫣倒吸一口凉气。
这谣言,太毒了!
它将矛头精准地从朝廷转向了执行层,既利用了她们的善举来获取流民的初步信任,又巧妙地将所有潜在的问题归结为一场巨大的阴谋。
这种半真半假的煽动,最容易蛊惑人心。
“而且,”福安继续说,“奴才发现,有几个在流民里最会闹事、最会煽风点火的刺头,他们从不缺吃穿。”
“奴才盯了他们两天,发现晚上会有人偷偷给他们送钱送粮。”
“送东西的人鬼鬼祟祟,用的银子……是南边来的‘福字银’,市面上很少见。”
有幕后金主。
他们在精准地资助这些“意见领袖”,试图制造摩擦,激化矛盾。
张嫣意识到,敌人比她想象的更狡猾。
他们没有直接破坏工程,而是试图从内部腐化它,挑动民变,最终将这盆脏水,泼回到她和崇祯的身上。
她当然不能坐以待毙,也不想坐以待毙!
福安虽忠心,但毕竟是太监身份,行事多有不便,也缺乏士人的声望。
这时,一个名字,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芸香,”她吩咐道,“备车,换上寻常百姓的衣服。我们出宫一趟。”
张嫣没有去彰义门那处工地。
她选择的目标,是另一处规模稍小的、位于广渠门外的河道疏浚点。
她想看看,那里的情况是否也一样。
为了安全,她只带了芸香,并让几名东厂的便衣卫士远远跟着。
她没有暴露身份,只扮作一个关心夫家生意的富商之妻,前来“考察”工程。
工地上尘土飞扬,汗臭和泥土的气息混杂在一起。
流民们大多赤着上身,皮肤被晒得黝黑,在小吏的呵斥下机械地挥动着工具。
就在这时,工地旁一处临时搭建的凉棚,吸引了张嫣的注意。
那里没有官兵,没有小吏,却围着不少人。
一个身穿青色布衣的年轻书生,正坐在棚下的一张破旧桌案前。
他面前,一个骨瘦如柴的汉子,正一边哭,一边说着什么。
那书生则手持毛笔,在一张粗糙的纸上,认真地记录着。
写完后,他将纸吹干,折好,递给那汉子,温言道:“这位大哥,家书写好了。令堂若收到,定会安心。你在这里好好做工,按时吃饭,保重身体,才是对家人最大的孝顺。”
那汉子千恩万谢地接过家书,宝贝似的揣进怀里。
书生旁边,还摆着几个药箱,两个半大的孩子在帮他碾药,分发一些清热解毒的草药汤。
他不仅免费为流民代写家书,还在组织小规模的义诊。
张嫣的脚步停住了。
只见一个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俊的男子,眉宇间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
他看向那些衣衫褴褛的流民时,没有丝毫嫌恶,只有平等的关怀。
张嫣的心,微微一动。
张嫣向旁边一个正在等着领药汤的大娘走去,温声问道:“这位大娘,请问棚下这位先生是何人?瞧着不像是官府派来的。”
那大娘脸上立刻露出了感激的神色:“夫人您说的是徐先生吧?那可是个大好人!听说是位从南直隶来的举人老爷,叫徐知远。自发到这儿来,免费帮我们这些不识字的写家书,还自己掏钱给我们熬药汤喝。”
徐知远?南直隶人士?
这个名字在张嫣的脑海中激起了一圈涟漪,她努力在那些来自后世的,零碎的历史记忆中搜寻。片刻之后,一个模糊的形象逐渐清晰起来。
她想起来了,史书中确实曾有过关于此人的寥寥数笔的记录。
崇祯十四年,南直隶大灾,时任应天府举人的徐知远,曾散尽家财,开棚施粥,救活乡里无数。
也正因其刚正不阿,救灾时得罪了地方权贵,导致仕途断绝,终生未得录用。
原来是他。一个真正将百姓放在心上,却被这个时代辜负了的正直之士。
脑中浮现的信息,让张嫣对眼前的年轻人更加好奇。
这样的人,不该被埋没在尘埃里。
她示意芸香上前。
芸香以一个管事大丫鬟的身份,走到凉棚前,对着徐知远福了一福。
“这位公子有礼了。我家夫人路过此地,见公子在此行善,心生敬佩,特命我来问候一声。”
徐知远闻声抬头,看到气质不凡的芸香,以及不远处静立的张嫣,连忙起身作揖。
“不敢当。在下徐知远,见过夫人、姑娘。学生所为,不过是尽读书人一点本分,何足挂齿。”
他不卑不亢,举止从容。
张嫣缓缓走近,隔着一段距离,柔声问道:“徐公子,我听闻朝廷在此处行‘以工代赈’之策,不知公子以为,此策如何?”
徐知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想到一位女眷会问出如此有深度的问题。
他沉吟片刻,郑重地回答:“回夫人的话。学生以为,此策乃是救民于水火的‘化危为机’之策。想出此策的人,必有大智慧、大慈悲。”
“它不似寻常赈济那般坐食山空,而是给了数万生民一条依靠自己双手活下去的尊严之路。若能推行得当,实乃活人无数的无量功德。”
他的评价极高,发自肺腑。
张嫣心中稍安,又追问:“那依公子之见,此策推行,可有何疏漏之处?”
徐知远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沉重。
他看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道:“夫人既问,学生不敢隐瞒。此策虽好,但弊病已生。”
“其一,基层克扣。官府拨下的粮款,层层盘剥,到流民手中的,十不存一。”
“其二,登记混乱。许多老弱病残,根本抢不到工位,也无人过问,只能在营地等死。”
“其三,卫生堪忧。数千人吃喝拉撒于一处,水源污秽,恐有大疫之险!”
他提出的问题,与张嫣的担忧不谋而合,且更加具体、更加深入。
“学生斗胆,有几条建议。”徐知远继续说道。
“当设监察举报之制,凡有克扣,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当设老弱营,专收妇孺病残,令其做些缝补、搓绳等轻省活计,亦可换取口粮。”
“当严管饮水,所有饮水必须煮沸,秽物必须远离水源,挖坑深埋……”
他提出的建议,条条务实可行。
尤其是“饮水煮沸”、“污物深埋”,竟与张嫣脑中的现代防疫常识不谋而合。
张嫣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激赏。
此子,是真正的人才!
就在这时,徐知远话锋一转,脸色变得无比严肃。
“夫人,学生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直视着张嫣,眼神锐利。
“学生发现,近日有人在暗中勾结工地的吏员,试图将官府调拨来的粮秣物资,偷偷运出去倒卖!”
“这已不是简单的克扣,而是挖朝廷的墙角,是想让这救命的工程,彻底垮掉!”
张嫣的心,猛地一沉。
她知道,自己找到了那把能够斩断黑手的利剑。
而持剑的人,就是眼前这个心怀苍生的年轻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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