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的争吵，持续了整整一夜。
烛火燃尽了一根又一根。
崇祯的内心，早已不是撕扯。
而是被两股巨力反复碾压。
一边，是皇嫂张嫣泣血的嘶吼，刺向的是他的良知。
另一边，是首辅温体仁森冷的警告，每一个词都像枷锁，套在他摇摇欲坠的皇权之上。
天象、谶语、水文。
国本、财政、人心。
他怕天降之灾，他更怕朝堂之乱！
最终，在黎明的微光前，被熬干了所有心神的崇祯，做出了一个他自认为最稳妥的决定。
一个帝王，最懦弱，也最常用的决定。
“传朕旨意！”
他的声音，像是被殿外的寒风刮干了一样。
“命户部，暂拨银五万两。”
“工部即刻派遣员外郎一级官员，巡视河南沿河一带，核查堤防状况。”
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仿佛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属于“人”的力气。
“另，严令河南巡抚及沿河各州府，即刻进入汛期戒备，加强巡防！”
“至于迁移百姓……兹事体大，待工部核查之后，再议！”
旨意一出，温体仁紧绷了一夜的嘴角，终于绽开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
他躬身领旨，眼底是全然的，掌控一切的放松。
五万两？
对于动辄百万的河工，连给河道里打个水漂听响儿都不够。
派一个员外郎？
等他骑着慢马，带着仪仗，前呼后拥，晃晃悠悠到河南，看一看，问一问，再写一份粉饰太平的奏报回来，黄河的浪头早就把开封府啃得只剩骨头了。
这道旨意，翻译过来就是四个字。
敷衍塞责。
跪在地上的张嫣，缓缓抬起头。
她布满血丝的眼中，最后一点希冀的光亮，彻底熄灭了。
她的心，沉入了比黄河河底淤泥更深的黑暗与冰冷之中。
她明白了。
指望这座冰冷的宫殿，指望龙椅上这个既懦弱又多疑的男人，去与天争命，无异于痴人说梦。
求人，不如求己。
求神，不如我即神！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没有再看崇祯一眼，只是默默地站起身，僵硬地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那背影，在惨白的天光下，决绝得像是一柄出鞘后，便再不回鞘的剑。
“皇后妹妹！”
当张嫣带着一身寒气闯入坤宁宫时，周皇后正对着一尊观音像怔怔出神，显然也被这朝堂剧变搅得心神不宁。
“皇嫂，你……”
“皇后妹妹，我需要钱！”
张嫣的声音嘶哑，眼神却灼热得像两团鬼火，直直地钉在周皇后的脸上。
“我需要我们所有的钱！”
“慈庆宫的，坤宁宫的，所有内库的存银，你我的私库，那些金银首饰，所有能换成钱的东西，我全都要！”
周皇后被她身上那股气势震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声音发颤：“你要做什么？皇嫂，这……这是要掏空我们的家底啊！是我们的命根子！”
“家？”
张嫣惨然一笑，笑声里带着血的味道。
“国若不存，家又焉附？”
她上前一步，死死抓住周皇后的手。
“皇后妹妹，你忘了流民营里那个发着高烧，死在我们怀里的小女孩了吗？”
“你忘了她娘亲磕头磕到流血，只求一碗米汤的眼神了吗？”
“陛下在赌，温体仁在赌，满朝文武都在赌！赌天灾不会来，赌死的是别人！”
“可我们不能赌！”
“开封府，有百万个那样的孩子，百万个那样的母亲！”
“我要用我们的钱，去填陛下的犹豫，去补朝廷的窟窿！”
“我要用这些金银，去买时间，去买人命！”
看着张嫣那双疯狂的眸子，周皇后的呼吸急促起来。
流民营那地狱般的场景，那些孩子绝望的眼神，瞬间击溃了她所有的犹豫。
她深吸一口气，反手握住张嫣，眼中同样燃起了决绝的火焰。
“好！”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
“我全都给你！”
半日之内，一场无声的风暴席卷了两宫。
一件件珍宝，被从最隐秘的箱笼中取出。
先帝御赐的暖玉如意，被宫女含泪用锦缎包好。
太后赏下的凤穿牡丹金步摇，被轻轻放入木匣，它最后的光芒映着主人苍白的脸。
那些代表着恩宠、体面、尊荣的珠光宝气，在这一刻，都只有一个名字。
——现银。
当晚，数个不起眼的马车，从宫中侧门悄然驶出，驶向京中相熟的皇商当铺。
以一种近乎抢劫的低价，抵押。
当最后一箱银锭被抬入慈庆宫时，数字被报了上来。
整整二十万两！
这是大明帝国最尊贵的两个女人，倾尽所有，典当了所有体面与尊荣，换来的救命钱。
钱有了。
但还需要能把钱变成人。
张嫣回到宫中，在书案前铺开信纸。
烛火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第一封信，星夜送往大名府，卢象升。
她请求这位刚正耿直的汉子，看在天下苍生的份上，看在他治下百姓安居乐业的份上，冒一次天大的风险。
从他麾下那些熟悉“新法”、最善土木工事的工匠和屯田骨干中，抽调最精锐的一批人，伪装成商队，火速驰援开封！
第二封信，通过察访司最隐秘的渠道，送往河南。
收信人，徐知远。
自上次风波后，徐知远并未远离，而是遵从她的建议，以戴罪之身，深入河南最困苦的地区，默默地收拢流民，教他们耕种，给他们希望。
此刻，他就在风暴的中心，开封府附近！
“知远吾弟，”信中，张嫣的笔迹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见信如晤。中原危在旦夕，非弟不能挽此狂澜。”
“我已筹措二十万两白银，不日将由皇商密送至豫。请弟以此款，以‘保田护家’为名，即刻动员所有可动员之流民，抢修兰阳‘三堡口’等高危堤段！”
“技术，卢象升将军部属不日即至；人力，全赖于你！”
写到最后，她停顿了许久，最终落笔，写下了那句足以诛灭九族的话。
“万勿以官府为念，事急，可从权！”
笔落，泪下。
这是一场豪赌。
绕开朝廷，动用私款，组织流民，私修河防。
她赌的，是卢象升的忠义，是徐知远的担当。
更是这大明天下，尚未泯灭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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