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大堤的险情,终究是纸包不住火。
当那份“兰阳决口,幸得卢象升、徐知远率民夫死战,方保开封不失”的奏报,八百里加急传回京城时,整个奉天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崇祯皇帝死死攥着那份描绘着军民如何在泥水中奋战的奏疏,双拳紧紧的捏在了一起。
奏疏上的每一个字,都刺得他的脸火辣辣地疼。
他想起了懿安皇后张嫣在殿前泣血恳求的样子。
更想起了内阁首辅温体仁,那信誓旦旦的“祈禳为先,天心可回”。
事实,给了他一记最响亮的耳光。
他没有咆哮,没有怒骂,只是陷入了长久的的沉默。
这种皇帝的沉默,让殿下的温体仁的后背一阵发凉。
朝堂的风向,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曾经那些攻击张嫣“妖言惑众”、“后宫干政”的言官们,此刻都成了锯了嘴的葫芦,恨不得将头埋进自己的官袍里。
而那些支持新政的清流官员,则扬眉吐气,纷纷上书。
盛赞懿安皇后之远见卓识。
请奏重奖卢象升、徐知远等一众有功之臣。
然而,就在京城这场政治风暴的中心,稍显平静之时。
一股更强大、更阴冷的阻力,从帝国的财赋中枢——富庶的南直隶,汹涌而来。
一本由南京守备勋贵、应天府乡绅、两淮盐商、松江布商联名上奏的万言书,被恭恭敬敬地送到了崇祯的御案之上。
奏疏的言辞,比温体仁更加痛心疾首。
也比温体仁,更加阴险毒辣。
“中原水灾,天怒人怨,其根源何在?”
“皆因近年变法,劳民伤财,耗空国帑,以致天降惩戒!”
开篇,便是一顶天大的帽子,将所有的罪责,从温体仁的“祈禳失利”,直接推到了张嫣所倡导的一切新政之上。
紧接着,矛头直指帝国的钱袋子。
“盐税、商税,乃国之血脉,当以休养生息为本。然今有朝臣,受后宫指使,欲行‘盐引招标’、‘扩大商税’之苛政!”
“此乃与民争利,竭泽而渔!长此以往,江南商贾凋敝,民心离散,国本动摇矣!”
寥寥数语,便将张嫣与清流官员们,试图为帝国续命的财政改革,描绘成了祸国殃民的“苛政”。
奏疏的最后,图穷匕见。
他们请求皇帝:“为天下苍生计,请即刻罢停所有新政,并下旨‘宽商恤民’,与江南士绅万民,共享太平。”
所谓的“宽商恤民”,翻译过来只有一句话:
我们这些江南的勋贵、地主、大商人,要求继续享受免税和低税的特权,朝廷别想从我们口袋里,多拿走一个铜板!
这本奏疏,像一枚重磅炸弹。
将刚刚在抗洪胜利中,勉强缓过一口气的崇祯,炸得头晕目眩。
一边是北方的数百万灾民,和亟待修复的千里河防,那是一个天文数字般的窟窿。
另一边,是帝国钱袋子的公然叫板和集体威胁。
就在崇祯焦头烂额之际,后宫也刮起了温柔却致命的“江南风”。
南京、苏州等地的几位诰命夫人,以“入京探亲”、“为太后祈福”为名,浩浩荡荡地进了京。
她们不先去拜见自己的亲戚,反而第一时间备上厚礼,求见周皇后与懿安皇后张嫣。
慈庆宫内,檀香袅袅。
张嫣破例见了苏州织造府孙家的夫人。
这位孙夫人年约四旬,穿戴并不算顶级奢华,一身素雅的湖绿色绸缎,只在发间簪了一支成色极好的羊脂玉簪。
但她举手投足间那股雍容与安闲,却比任何珠光宝气都更显其江南世家的深厚底蕴。
她一上来,并不提朝政,只是熟稔地拉着家常,言语间却处处是陷阱,句句是刀锋。
“唉,娘娘您是不知道,今年江南的日子,委实不好过啊。”
孙夫人用一方精致的苏绣手帕,轻轻按了按眼角,那里干燥温润,并无一丝泪痕。
“丝价跌得吓人,好多小织户都关门大吉了。我们孙家也是勉力维持,就怕府上那几千口人没了活路,成了流民,给朝廷添乱。”
张嫣端着茶碗,指尖轻轻摩挲着温润的杯壁,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孙夫人见她不接话,话锋一转,看似无意地提起:
“不过,江南的父老乡亲们,都是最知恩图报的。”
“前儿个听闻温首辅在朝中,为我们江南商贾说了几句公道话,大家伙儿心里都念着他的好呢。”
“都说温相才是真正的老成谋国,懂得体恤咱们商贾的难处。”
她顿了顿,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那双保养得极好的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光。
“其实啊,大家伙儿也知道朝廷艰难。私下里都商量好了,若是朝廷能体谅咱们,不加那些个新税名目,咱们也愿意凑一份厚厚的银子,算是‘自愿捐助’给朝廷。”
“不管是填补军饷,还是修河工,都使得。”
“总好过被那些个只会纸上谈兵的愣头青,把咱们江南的家底都给折腾光了。”
这番话,说得何其漂亮。
名为诉苦,实为示威。
名为吹捧温体仁,实为站队施压。
名为自愿捐助,实为用一笔一次性的买路钱,买断大明未来的税收特权!
“当啷。”
一声清脆的轻响。
张嫣将茶碗轻轻放回案上,声音不大,却让孙夫人的心猛地一跳。
她终于开口,脸上带着一丝看不出喜怒的笑意。
“孙夫人有心了。”
“本宫深居后宫,不懂外朝之事。”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的穿透力。
“不过,本宫倒是恰好记得,前朝万历年间,张居正行‘一条鞭法’时,江南的税赋,比现在可要重得多呢。”
孙夫人的脸色,瞬间微微一僵,那雍容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张嫣缓缓站起身,锦绣宫裙如流水般滑落。
她缓步走到孙夫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平静得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本宫还知道,大明的岁入,半数出自江南。”
“江南富,则国富。”
“江南稳,则国稳。”
张嫣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像一把出鞘的利剑。
“但若是江南只知自富,而不知国之将倾,那这泼天的富贵,怕也长久不了。”
“夫人,以为然否?”
孙夫人的后背,瞬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她感觉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二十余岁的深宫妇人,而是一个能看透她所有心思的政坛巨擘。
“娘娘……教训的是。”
她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狼狈不堪地告辞离去。
送走孙夫人,芸香端着新换的热茶进来,脸上满是忧色。
“娘娘,这些人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当着您的面,为温体仁那个奸贼张目!”
张嫣没有回答,她走回那副巨大的大明疆域图前。
她的目光,紧紧钉在那片富庶得流油的江南水乡之上,眼神变得无比冷冽。
她的脑海中,无数关于明末的历史碎片如潮水般涌现。
东林党,江南士绅,抗税,将税负转嫁北方……一幕幕,都指向同一个结局。
财政崩溃,流寇四起,最终,国破家亡。
“她们不是胆大包天。”
张嫣冷冷地开口道。
“她们是来宣战的。”
她知道,真正的硬仗,现在才刚刚开始。
在朝堂上斗倒一个温体仁,不过是开胃小菜。
清丈田亩,改革商税,这是要从业江南利益集团身上,生生剜下一块肉来。
这,比在辽东正面迎战建奴,要难上百倍,千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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