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伙儿听见了叶木棉的话,都纷纷开始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有些收拾的快的,就率先起身离开了教室。
“叶老师,明天见。”
“叶老师我走了。”
“叶老师……”
叶木棉发现,今晚这一堂课下来,那些刚开始觉得她没啥真才实学的村民们每个都心服口服,走的时候都规规矩矩的叫她“叶老师”。她觉得她现如今就像在梦里一般,极不真实。
沈苡秋趁着叶木棉发呆的空儿,悄咪咪的从叶木棉的的身后冒了出来。这一下子可把叶木棉吓了一跳。
“苡秋……你吓我一跳。”叶木棉说,“你走路是属猫的吧?咋都没点儿动静?”
“还不是你不认真?”沈苡秋反驳道。
叶木棉闻言,佯装要走。沈苡秋忙拉住她,说:“好了好了,我的错我的错。请叶老师饶了我这一次吧~”
“连你也打趣我?”叶木棉说,“我本来就是赶鸭子上架赶上来的。这浑身上下的本事也就这么多了。”
“这些就足够了。”刘秀琴笑着走过来,说,“木棉,今天你上课的时候在发光耶!你是不知道,我们知青点儿上好几个小伙子可都看上你了,扬言要讨你回家做老婆呢!”
叶木棉作势就要打,沈苡秋忙拦着她。
“苡秋你别拦我,我非得看看秀琴这张嘴还敢不敢胡说!”叶木棉脸颊泛红,伸手想绕过沈苡秋去捉刘秀琴。
刘秀琴笑着往后一跳,躲到课桌后面:“我说的是实话嘛!人家小伙子还夸你讲课的样子像月亮仙子哩!”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眉眼弯弯尽是促狭。
“你还说!”叶木棉又羞又恼,又一时被沈苡秋拦着脱不开身。她便干脆去挠沈苡秋的腰,“快让开苡秋!”
沈苡秋被挠得咯咯直笑,身子一歪却还是张开手臂拦着:“哎哟!叶老师饶命……秀琴快跑呀!”教室里顿时充满了清脆的笑闹声。
三个姑娘你追我躲,绕着课桌转了两圈。叶木棉终于趁沈苡秋不备,一把抓住了刘秀琴的胳膊。刘秀琴立刻讨饶:“叶老师~叶棉棉~是我错啦!我保证再也不乱说了~”她嘴上告饶,眼睛却还冲沈苡秋眨呀眨。
看着两人憋笑的模样,叶木棉自己也绷不住了,“扑哧”笑出声来,佯装凶巴巴地松开手:“再拿我说笑,明晚的课就让你俩来讲!”
“遵命,叶老师~”沈苡秋和刘秀琴说。
笑闹过后,三人在空荡的教室里互相整理被弄乱的衣角和辫子。窗外的风声伴着收拾粉笔盒的轻响,叶木棉心里的不真实感,终是被此刻真实的暖意驱散了。
过了一会儿,刘秀琴和她们告别,回到了知青点——她说知青点的大家要将刚收的红薯切成薯干保存,以免冬天要挨饿受冻。她要去帮忙。而当叶木棉与沈苡秋踏出教室时,墨蓝的夜幕已缀满星子。晚风裹着红薯藤的土腥味扑面而来,远处晒场的灯笼在风里摇晃,将人影拉得老长。
月光浸过的田埂湿漉漉的。几个村民借着风灯的光在刨最后几垄地,锄头落下时发出“噗噗”的闷响。新翻的红薯连泥带藤堆在草席上,篾筐里的块茎还渗着新鲜浆汁,在灯下泛出紫油油的光。王大爷正蹲在地头抽烟锅,烟头明灭间照亮他脚边刚摘下的红薯,最大的足有婴儿脑袋大。
“叶老师下学啦?”老队长拄着锄头直起腰,裤脚沾满湿泥,“尝尝新薯不?”说着用镰刀削开个紫皮薯,脆生生的截面立刻渗出乳白浆液,空气里腾起清甜的草木香。叶木棉忙摆手道谢,沈苡秋却凑近吸溜鼻子:“老队长,这次的真香!还是紫皮儿的红薯呢?一看就知道比上回吃的还饱满。”
两人踩着田埂往回走,晒场那头忽然爆开欢闹。七八个半大孩子围着火堆,火舌正舔着土坑里的焦黑块茎。二狗子用树枝拨出个烤裂皮的红薯,烫得左手倒右手:“叶老师快看!糖汁都流出来了!”裂口处金黄的薯肉冒着热气,焦糖混着柴灰的甜香漫得四处都是。
回到清河村知青点院外,窗根下也堆着白天新收的红薯,月光给它们镀了层银边。墙角灶膛里还焖着几个,沈苡秋扒拉出个温热的,掰开时橙红的薯瓤沙沙作响:“喏,这个还是下午王奶奶硬塞给我的。我去扫盲班之前偷偷塞你们灶里焖着。刚刚好熟了。”
甜糯的热气糊了叶木棉满口,她望着院墙上晃动的竹筛投影——那是刘秀琴他们几个知青在连夜切薯干,菜刀落在砧板上的“噔噔”声规律地响着。
沈苡秋忽然撞她肩膀,促狭地笑:“喂,月亮仙子不赏月?”叶木棉耳朵尖倏地烧起来,抓起块薯皮要扔她,却被晒谷场飘来的山歌截住动作。晚风把村民的笑语、薯干的甜香、柴火的暖意揉成团,轻轻裹住了她心底最后那丝虚浮感。衣兜里那截没吃完的烤薯沉甸甸发烫,像极了刚刚乡亲们唤她“叶老师”时的目光,真实得能烙进掌纹里。
“好了,你快回去吧。时间也不早了。”叶木棉说。
沈苡秋一看天色,忙和叶木棉告别。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就到了大雪纷飞的季节。叶木棉和沈苡秋还是雷打不动的每天去扫盲班。现如今,乡亲们在扫盲班学到了好多的东西,进步也很大。这日子,是越来越有盼头。
呼啸的北风卷着鹅毛大雪,肆意扑打着教室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前几日还喧闹的田埂、晒场,此刻都淹没在一片茫茫的白色里,只偶尔露出被压弯的枯草或某个突兀的草垛尖顶。寒气无孔不入,即便教室中央的土坯炉子烧得通红,发出噼啪的轻响,靠近墙壁的学生们还是不时裹紧棉袄,搓着冻僵的手指。
“注意这题的解法……”叶木棉的声音清晰有力,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工整的算式。她呵出一口白气,裹了裹身上刘秀琴硬塞给她的、半旧的军绿色棉大衣。底下,一张张黝黑淳朴的面孔仰着,专注地望着黑板,呼出的白雾在他们面前短暂氤氲开,又被吸进去。当初那份不真实感早已无踪,她习惯了村民信赖的眼神,习惯了“叶老师”这个称呼里沉甸甸的分量。风雪似乎将这方小小的天地与外界隔绝,炉火烘烤下红薯特有的甜香混杂着淡淡的煤烟味,竟奇异地混合出一种令人安心的气息。
下课的铃铛被老队长亲自敲响——那是用一节废钢管改的,声音有些闷,但穿透了风雪。
大家伙儿像往常一样收拾东西。
“叶老师,乡亲们,路滑。大家伙回家要小心些!”老队长披着一身雪站在门口,像个雪人,他指了指教室角落地上的几个大箩筐,“刚炕好的薯干,一人抓一把捂兜里,路上垫吧垫吧!”
人群立刻涌向箩筐,教室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和快活的议论。这薯干,正是几个月前大家合力切开、晾晒、贮藏的那些红薯。此刻金黄或深褐的薯干,硬邦邦的,带着阳光和火炕赋予的独特焦甜和韧劲,是冬日最踏实的慰藉。
“叶老师,您也拿点!”二狗子挤过来,不由分说将几大块塞进叶木棉围裙的大口袋里。
最后离开的是刘秀琴和沈苡秋。秀琴帮叶木棉归拢好讲桌上散乱的作业本——那上面红勾渐渐多起来。
“可算下雪了,”秀琴看着外面的雪,说,“这雪看着大,却也能冻得死地里的害虫哩,等开春,咱们两个村的收成准错不了!”她依旧咋咋呼呼,却透着庄稼人对风雪的天然接纳。
沈苡秋挽住叶木棉的手臂准备拉她一起回去,顺便压低声音,坏笑着凑近:“叶老师——哦不,月亮仙子,”她特意学着刘秀琴当初促狭的腔调,“现在村里可不止小伙子夸你是雪天里头的亮光呢!”
叶木棉这次没恼,只走出去抓起一把雪沫作势要往沈苡秋脖子里灌,笑骂道:“你这张嘴啊!再胡咧咧,今晚的识字作业加倍!”
两人笑闹着推开教室厚重的门板,寒风裹着大片雪花瞬间涌了进来。风灯的光晕在漫天飞雪中艰难地撑开一小片昏黄,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远处知青点透出的微弱灯火,成了这片素白天地里唯一温暖的路标。叶木棉紧了紧衣领,衣兜里沉甸甸的薯干散发出温暖朴实的香气。她回头望了一眼教室窗口透出的、被风雪迅速模糊的橘黄色炉火光亮,心里满是扎实的暖意,那真实的感觉,比夏夜里灼烫的烤红薯更厚重,深深扎根在这风雪呼啸的沃土里。
回到家,沈苡秋脆生生地喊:“爹,我回来了!”
沈苡秋等了一会儿没见着自家老爹跟往常一样笑眯眯出来接她,便知道:自家老爹这肯定是又想大儿子了。便慢慢走近了沈家泽的房间。
“爹,我回来了。”沈苡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