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之后,梁山内寨,高台之上,乐和奉宋江之命,亲奏大唐传下的《破阵乐》。
那鼓声并非凡俗的军鼓,而是掺了牛筋蒙皮的巨型战鼓,由八名赤膊大汉轮番擂动,声如惊雷,滚滚荡开,仿佛要将整座梁山都从水泊中拔地而起。
山风呼啸,卷着激昂的鼓点,直贯入每个喽啰的耳膜,激得他们热血沸腾,胸膛起伏。
就在这万众瞩目之际,宋江身着玄色劲装,立于高台边缘,声运内息,传遍四方:“梁山所有兄弟听令!自今日起,凡在山外曾受官府贪吏迫害、有家难归、有冤难伸者,皆可前往军议堂登记姓名、陈述旧案!我宋江在此立誓,军情司必将彻查到底,血债,当以血偿!”
此言一出,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沸腾的油锅。
山寨内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响应。
数百名喽啰,眼中闪烁着或悲愤、或惊喜、或难以置信的光芒,疯了一般涌向军议堂。
他们中有被夺了田产的佃户,有被污了清白的良家子,更有被诬为盗匪而满门抄斩的幸存者。
一时间,哭嚎声、怒吼声、叩首声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滔天的怨气,直冲云霄。
人群之中,一个身形瘦削、面带风霜的青年最为显眼。
他没有哭喊,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双目赤红,在亲兵的引导下,一步一步挪到军议堂前。
待宋江从高台走下,亲自坐镇堂前时,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高高举起一封早已被血迹浸透成暗褐色的信笺,声音嘶哑,字字泣血:“军议使大人!小人王平,乃是前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之侄!叔父他……他因不肯屈身依附太尉高俅,被那奸贼寻衅加害,最终含恨贬死于边关!此乃叔父临终血书,他……他临终前曾言:‘林冲林兄若在,以他的英雄肝胆,必会为我报仇雪恨!’”
王进!
这两个字一出,满堂皆惊。
宋江豁然起身,亲自上前,双手稳稳接过那封沉甸甸的血书。
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转身对堂外高声喝道:“来人,设香案!”
香炉燃起,青烟袅袅。
宋江将血书置于香案之上,当着所有人的面,郑重其事地三拜九叩,声若洪钟:“王进教头,忠烈之士,屈死于奸佞之手,此乃我大宋之殇!宋江不才,今日在此,代梁山全体弟兄,为您立誓!高俅不除,天理不容!”
言罢,他竟亲手将那封血书点燃,投入香炉之中。
火光熊熊,将王平那张悲愤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宋江沉声道:“王教头的忠魂,梁山记下了!军情司,将王进教头之名,录入‘忠烈簿’首位!”
就在此时,一声压抑的低吼从人群后传来,林冲拨开众人,踉跄着冲进堂内。
他来晚了一步,只看到香炉中血书燃烧后残存的灰烬,正随着热气翻腾、飘散。
那一瞬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霹雳从他天灵盖直劈而下,将他浑身的力气尽数抽空。
他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目光死死地盯着那缕青烟,仿佛看到了叔父王进那张不甘的脸。
“师父……”一旁的曹正不知何时跟了过来,低声在他耳边道,“他们……山下的那些苦人,那些被遗忘的忠良,一直都记得您啊。”
一句话,彻底击溃了林冲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他双拳猛然紧握,坚硬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刺骨的疼痛传来,却远不及他心中的万分之一。
他想起了王进教他枪法时的谆谆教导,想起了自己初任教头时,王进拍着他肩膀的欣慰笑容,想起了自己被发配时,王进家人暗中送来的盘缠……往事如潮,瞬间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高台上的乐声悄然一变。
激昂的《破阵乐》已然止歇,取而代之的是一曲如泣如诉的《哀郢》。
那悲怆苍凉的曲调,仿佛在诉说着国破家亡的无尽悲楚,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把小刀,精准地割在林冲的心上。
宋江缓缓转身,面对着失魂落魄的林冲。
他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只是从亲兵手中取过一物——正是那柄在白虎堂中“误入”,导致林冲身败名裂的宝刀。
只是如今,这刀的刀鞘已断,露出一截森然的寒锋。
“林教头,”宋江的声音低沉而郑重,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此刀,曾伤忠良,致使英雄蒙冤。今日,我将它归还其主。此刀未雪之耻,当由主人亲手洗刷!”
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两人之间。
林冲死死地盯着那柄刀,那曾是他荣耀的象征,也是他噩梦的开端。
他迟疑了,犹豫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灵魂。
“师父!”曹正低喝一声,眼中满是期盼。
林冲猛地抬头,对上了宋江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眸。
他终于伸出了颤抖的手,握住了剑柄。
剑柄冰凉刺骨,可那股寒意顺着手臂传入体内,却仿佛点燃了他心中早已熄灭的熊熊烈火!
当夜,宋江大排筵宴,地点却不在往日的聚义厅。
那座象征着草莽兄弟情义的大厅,早已被宋江亲手更名为“讲武堂”。
宴席之上,座无虚席,皆是军中校尉以上的骨干头领。
而林冲,被宋江亲手安排在了仅次于自己的上位。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正酣。
黑旋风李逵喝得满脸通红,猛地一拍桌子,扯着嗓子大嚷起来:“光喝酒吃肉,忒不爽利!俺哥哥说了,咱们梁山不养闲人!哪个有本事的,上台给弟兄们演一式,助助酒兴!”
话音未落,双鞭呼延灼已长身而起,也不多言,取过双鞭便在堂中舞得虎虎生风,引来一片叫好。
紧接着,行者武松也脱去僧袍,赤着上身,一套玉环步、鸳鸯脚打得是刚猛无俦,威风凛凛。
众人纷纷喝彩,气氛被推向了高潮。
轮到林冲时,他却只是端坐不动,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沉默得如同雕像。
全场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良久,林冲缓缓放下酒碗,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豁然起身。
他没有带自己的丈八蛇矛,而是握着宋江白日里交给他的那柄断鞘剑,一步一步,沉稳地走上堂中央。
整个讲武堂,刹那间落针可闻。
林冲环视一周,目光最终落在了大堂正中的一根巨型梁柱上。
那柱子上,尚有晁盖当年亲手题写的“替天行道”四个大字,笔迹雄浑,豪气干云。
他用一种近乎自语的低沉声音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某,林冲,曾为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一生自问,保家卫国,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君恩。却不想,被高俅那等奸臣构陷,落得个家破人亡,有国难报,有家难回……”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悲愤与怒火:“我曾以为,这是我林冲一人的不幸!今日得见忠烈名录,方知这朗朗乾坤之下,受此苦难者,又何止我一人!这天,若不公!这道,若不存!我林冲,便愿持此剑,亲手为天下所有冤魂,劈开一条血路!”
话音未落,他眼中精光爆射,手腕猛然发力!
“唰——咔嚓!”
一道雪亮的寒光闪过,那柄断鞘剑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地劈在了那根合抱粗的巨柱之上!
木屑四溅,一道深可见骨的恐怖裂痕,从柱身中间骤然炸开,触目惊心!
全场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剑震得魂飞魄散!
林冲持剑屹立,剑锋上兀自“嗡嗡”作响,他怒目如炬,宛如一尊从地狱归来的战神,对着满堂头领,发出了压抑十年的咆哮:“某林冲,非是苟活偷生之懦夫!今日在此立誓,此身!此剑!愿效命于军议使大人麾下,为梁山前驱,荡尽天下奸佞,还世间一个清明世界!”
“砰!”
话音刚落,曹正第一个反应过来,双膝重重跪地,高声喊道:“弟子曹正,誓随师父,效忠军议使大人,万死不辞!”
“好!好一个豹子头!这他娘的才是一条真汉子!”李逵一拍大腿,兴奋得满脸涨红,放声大笑。
高台之上,乐和心领神会,手中琴音再变,一曲激昂慷慨的《定风波》骤然奏响,鼓号齐鸣,热血燃天!
宋江缓缓起身,走到林冲面前,亲手将他扶起,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林教头,言重了。从今往后,你我,不分彼此!”
就在讲武堂内群情激奋之际,无人注意,远处水军大寨的最高瞭望台上,晁盖凭栏而立,夜风吹动着他的衣袍。
他将堂中的一切尽收眼底,尤其当他看到林冲竟对着宋江,行了一个标准的大宋军中下属对上官的军礼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久久地站在那里,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最终,他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疲惫地转过身,高大的身影没入了更深的夜色之中。
宋江的余光瞥见了那道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他收回目光,低声对身旁的林冲道:“路,已经劈开了。风,也正起——林教头,咱们,该动真格的了。”
林冲重重地点了点头,手中剑锋映着月光,寒光如雪,杀气凛然。
这一夜,梁山沸腾。
无数人彻夜难眠,都在猜测着,议论着,期待着明日军议使大人将会有何等惊天动地的举措。
所有人都相信,在林冲这位前禁军教头彻底归心之后,一场席卷天下的风暴即将来临。
然而,次日清晨,天光大亮。
往日里早就鼓声阵阵、人声鼎沸的讲武堂,却是一片死寂。
宋江没有升帐,没有召集任何头领议事,甚至连他的亲兵营都悄无声息。
整座梁山前寨,仿佛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宁静之中,这宁静与昨夜的狂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山雨欲来前的寂静,往往比雷霆本身,更加令人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