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唐被收服第三日,晨雾未散时,内寨突然传来摔茶盏的脆响。
晁盖蜷在竹榻上,左手死死抠住床沿,指节泛出青白。
右肩旧箭伤处像被烧红的铁钎反复戳刺,痛得他额头渗汗,连喘息都带着嘶鸣。
昨夜他强撑着去演武场看喽啰练刀,北风卷着沙粒打在伤处,当时只觉发闷,谁承想今晨起夜如厕,刚扶着门框就眼前发黑,差点栽进尿桶。
“天王!”守夜的老卒端着药碗冲进来,见他汗湿中衣,药碗“当啷”掉在青砖地上,“小的这就去请韩先生!”
韩伯龙来得极快,药箱都没来得及解,搭脉的手刚放上晁盖腕间,便皱起眉头。
他掀起晁盖右肩衣襟,旧疤呈暗紫色凸起,周围皮肤泛着不寻常的青灰——那是当年曾头市毒箭的余毒,本该用三年蛇蜕、五钱麝香慢慢拔,可晁盖偏要每日喝烈酒驱寒,又总在寒夜独自去旧聚义厅烧旗,毒气早顺着血脉往心肺里钻了。
“箭毒未清,忧思过重。”韩伯龙退后半步,声音放得极轻,“须得静养百日,禁动怒,禁风寒,每日按时服药......”
“百日?”晁盖突然笑出声,震得胸口发疼,“你当老子是深宅里的老夫人?
梁山的粮草要查,水军的新船要验,哪个不用老子盯着?“他挣扎着要坐起,右肩却像被人用锤子猛砸,疼得倒抽冷气,”去把宋押司请来——“
话音未落,门帘已被掀起。
宋江捧着青瓷药罐跨进来,身后跟着提食盒的小喽啰。
他穿了件深青棉袍,袖口用金线绣着云纹,比往日多了几分郑重:“天王这是说的哪里话?
您为梁山流的血,够染透半面聚义旗了,今日该歇一歇。“
晁盖盯着他腰间晃动的鱼符——那是前日军议堂新制的,刻着“代掌军政”四个小字。
药罐里飘出当归的甜香,他突然觉得恶心:“你巴不得我死。”
宋江将药罐放在案上,揭开盖子,白雾腾起模糊了眉眼。
他伸手握住晁盖发烫的手腕,掌心的温度让晁盖想起二十年前在东溪村赌坊,自己替这小吏挡过一记闷棍。“天王若信我,何不暂交军务?
等您康复了,这印信、鱼符,我双手奉还。“他声音发闷,像是真动了情,”您看这药膳,是我让厨房用太行山的野山参炖的......“
“滚!”晁盖甩开他的手,有些恼了,他恼宋江也恼自己,药碗被带得晃了晃,褐色汤汁溅在宋江袍角,“老子的命,不用你操心!”
宋江垂着头退到门边,棉袍上的污渍像块深褐色的疤。
他转身时,晁盖看见他眼角泛红,倒像是被骂的人受了天大委屈。
次日卯时三刻,军议堂的铜钟响了九下。
林冲踩着霜花走进议事厅,靴底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
五军统制的位置早被占满:阮小二搓着冻红的手,刘唐缩在角落啃冷馍,李逵抱着双板斧坐在门边,斧刃映出他绷紧的下颌。
韩伯龙站在宋江身后,抱着一摞账册,封皮上都盖着“军议堂”的朱印。
“今日议题。”宋江拍了拍案上的青铜虎符,“寨主养病期间,军政诸务由军议堂代行。
每月初一禀报病情,初三议政。“
堂内静得能听见炭火噼啪。
林冲望着宋江案头那方“梁山之主”的大印——晁盖的印信不知何时已被移到此处,包印的红绸还带着折痕。
他张了张嘴,想起三日前左营火排成“品”字时,宋江站在山脚下望过来的眼神,像极了当年曹操望着官渡战场的模样。
“林统制有话说?”宋江突然抬眼。
林冲摸了摸腰间断鞘的剑柄。
那是他在山神庙劈门时崩裂的,至今未换。“末将......无异议。”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李逵的板斧在地上磕出火星。
他目光扫过阮小二泛白的指节,扫过刘唐攥紧的馍渣,扫过堂外飘起的《安主谣》——乐和的嗓子清亮,“宋公明月照山梁”那句,被山风送进议事厅,撞在每个人心口。
第三日辰时,晁盖裹着旧皮裘出了内寨。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右肩的疼顺着脖子窜到太阳穴,眼前总泛着金星。
可他必须去军议堂——昨夜他翻出压箱底的虎符,那是当年王伦留下的,本想等宋江露出反骨时用,如今看来,再不用就没机会了。
转过演武场,他看见屯田司前围了一圈喽啰。
韩伯龙站在条凳上,举着件新棉袍:“持军议牌者优先!”几个小喽啰挤上前,胸前的铜牌闪着光——那是军议堂新制的,刻着姓名、职位、所属营寨,凭牌领粮、换甲、调岗,比从前的口谕管用十倍。
“天王!”一个圆脸小喽啰认出他,慌忙行礼,却不敢靠前。
晁盖伸手去摸条凳上的棉袍。
韩伯龙突然躬身挡住:“天王之衣,已由军议堂专备,请至内寨领取。”他笑得很恭谨,可身子绷得笔直,像堵墙。
晁盖的手悬在半空。
风卷着几片碎纸吹过他脚边,是前日烧旗时没烧尽的“晁”字残片。
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带着十几个庄客劫生辰纲,阮家兄弟划着小船来接应,刘唐扛着朴刀翻墙头,那时候多痛快啊,哪有什么军议牌、虎符印?
当夜,林冲在军议堂值宿。
他靠在廊柱上,望着月亮从东山爬到中天。
巡夜的梆子声敲过三更,他正打算回屋,忽见墙根下闪过两道黑影。“什么人?”他抽出半截剑,寒光映出两个喽啰的脸——是晁盖的亲随,一个捧着装酒的瓦罐,一个揣着用油纸包的东西。
“林统制!”捧瓦罐的喽啰声音发颤,“我们给您送......”
“搜。”林冲打断他。
油纸包打开时,他的手猛地一抖。
信是晁盖亲笔,墨迹未干:“阮小二亲启:暗藏火油于粮仓,若宋江篡位,即焚寨以抗。”字迹歪歪扭扭,最后那个“抗”字拖得老长,像是写的时候咳得厉害。
林冲捏着信的手在抖。
他想起山神庙里那把火,烧了草料场,也烧了他对朝廷的最后一点念想。
若这把火烧了梁山,烧了前军刚种下的冬麦,烧了左军练了半年的三叠阵......他不敢想。
“回内寨。”他把信重新包好,“我亲自送。”
内寨的灯还亮着。
晁盖靠在床头,手边摆着半坛酒,酒坛上沾着血渍——他又咳血了。
见林冲进来,他先是一怔,随即冷笑:“来拿老子的命?”
“末将曾为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将信拍在案上,声音像冰锥,“最知兵变之祸——若天王毁梁山以全名,非英雄,乃祸首。”
晁盖盯着那封信,突然笑了。
他笑出了眼泪,笑出了血,染红了胸前的衣襟:“......我只剩这寨名了。”
五日后,宋江又进了内寨。
晁盖坐在窗前,手里捏着一截烧焦的聚义旗布。
旗上的“替天行道”只剩半拉“道”字,边缘被火烧得卷曲,像朵黑色的花。
他整个人瘦了一圈,连腮帮都陷下去,见宋江进来,只木木地抬了抬眼。
“天王若愿。”宋江的声音放得很轻,“可留‘梁山共主’之名,享岁禄千石,不涉政事。”
窗台上的积雪开始融化,水滴答滴答打在青石板上。
晁盖望着那截旗布,想起当年他们在聚义厅立誓,想起林冲劈了王伦的刀,想起宋江刚上山时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他闭了闭眼,终于点了点头。
宋江退出门时,乐和的胡琴响了。
《归山曲》的调子慢悠悠的,“松风伴我度残年”那句,飘进内寨,飘上梁山,飘进每个喽啰的耳朵里。
林冲立在廊下,望着晁盖佝偻的背影,对身后的曹正轻声道:“......他不是败给宋公明,是败给这世道。”
山门外,宋江望着军议堂前五军列阵。
前军的屯田卒穿着新棉袍,左军的三叠阵排得整整齐齐,水军的新船在山下的湖里荡开波纹。
五军统制齐呼“拜见军议使”,声浪撞得山门的铜铃叮当响。
他望着军议堂斑驳的木柱,想起昨日让人量的地基——旧堂太小了,该扩一扩。
“名分未定,实权已归。”他对着山风低语,“下一步,该立国了。”
当月末,有工匠抬着木料进了梁山。
他们扛着的木牌上写着“重修军议堂”,为首的老木匠摸着柱子叹气:“这堂啊,怕是要盖成金銮殿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