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军议堂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宋江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案角刻痕,那是他初上梁山时,晁盖亲手刻下的“聚义”二字。
此刻窗外传来乐和的歌声,《定军心》的调子混着夜巡的鼓角,像根细针直扎进耳膜。
“一令出山门,万军踏云奔......”乐和的嗓子本就清亮,此刻又刻意提了气,音波撞在寨墙上嗡嗡回响。
宋江抬眼望向外间,李逵正披着黑氅立在廊下,板斧柄上的红绸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十步一岗的前军精锐举着火把,火光里能看见他们腰间悬着的记名册,凡私议“旧约”者,皆要记名上报。
“哥哥,刘唐还在水寨。”戴宗掀帘进来,湿发上沾着江雾,“小乙说他在阮小七船上待了半个时辰,声音压得低,但‘子时、军议堂’这几个字还是漏了。”
宋江嗯了一声,目光落在案头未拆封的密报上。
林冲归营后,左军的灯火直到子时才灭,他知道那杆断鞘剑此刻该正压在黄绸荐书上,那是晁盖当年为他写的“林教头忠勇可托”。
老卒说林冲在帐里来回走了三圈,最后把剑往案上一磕,剑鞘裂了道新缝。
“去把乐和的弦调低点。”宋江突然开口,“再加段‘若问谁为主,旗指北斗尊’的副歌。”戴宗领命要走,他又补了句:“让前军巡到水寨时,火把举高些。”
外间的歌声果然变了,尾音里多了丝金石之音。
宋江摸出火折子,将案上半张伪信残页点燃。
火光映得他眉骨发亮,想起林冲劈信时那声“斩”字,斩的何止是信纸?
是梁山旧有的江湖规矩,是晁盖用兄弟情义织就的网。
“哥哥,林统制营里熄灯了。”李逵掀帘进来,斧刃上还沾着星点草屑,“小的让前军多绕了左营三圈,听见里面有东西烧着的动静,像是绸子。”
宋江的指节在案上轻轻叩了两下。
林冲烧的该是那封黄绸荐书,旧主的恩义终究要在新主的霸业里化成灰。
他起身走向窗边,月光漫过寨墙,左军营火明明灭灭,竟隐约排出个“品”字,那是他前日教的军阵暗号,心归者自会懂。
次日辰时的阳光刚爬上聚义厅飞檐,晁盖的脚步声就砸在了左军大营外。
他裹着褪色的玄色披风,腰间玉牌撞在门柱上,“当啷”一声响。
“天王。”李逵抱着板斧跨前半步,斧刃在阳光下划出半道弧,“军议有令,统制操演未毕,不得擅离。”
晁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手指几乎戳到李逵鼻尖:“我是寨主!你当这梁山还是他宋江的?“
“哥哥说了,军中只认印,不认人。”李逵咧嘴笑,露出两颗虎牙,“您看那印,”他抬斧指向校场,林冲的银甲正泛着冷光,五百步军列成三叠阵,最前排的阮小二举着令旗,旗子上“林”字被风吹得猎猎翻卷。
鼓号突然炸响,第一叠枪兵前刺,第二叠盾兵跟进,第三叠弩手张弦,竟比前日演练时快了半刻。
晁盖望着阮小二腰间那柄他亲手送的鱼肠剑,此刻正乖乖别在腰带里,跟着主人的步伐一起一伏。
“好个三叠阵......”晁盖喉咙发紧,转身时披风扫过营门木柱,震落几片陈年漆皮。
他走得极快,靴底碾碎了满地松针,却没看见林冲在演武台上望过来的目光,那眼神像块淬了冰的铁,再不是当年雪夜上梁山时,在他帐前跪了半夜的温驯模样。
当夜的水寨飘着薄雾,刘唐的船桨搅碎了月光。
他猫着腰钻进阮小七的舱房,酒气混着鱼腥味扑面而来:“七哥,那宋江太狠,咱们得......”
“得什么?”舱底突然响起时迁的尖嗓子,刘唐惊得撞翻酒坛,瓷片割破了手背。
时迁从草堆里钻出来,手里攥着个铜筒,那是专门录人说话的机关。
“完了。”刘唐膝盖一软,酒坛碎片扎进肉里他都没知觉。
他望着时迁消失在雾里的背影,突然听见高台上飘来乐声。
《孤雁吟》的调子悲切,“翅折难归群,声断寒江滨”,这是宋江在点他呢。
等李逵的火把照亮码头时,刘唐正蹲在缆桩旁发抖。
他望着宋江腰间的军议大印,突然想起二十年前,晁盖带着他劫生辰纲那天,也是这样的月光。
那时候晁盖拍着他肩膀说:“唐儿,跟着哥哥,咱们闯个痛快。”
“你随天王二十年,可曾见他开一田、立一法、练一兵?”宋江的声音像根针,扎破了他二十年的梦。
刘唐张了张嘴,却想起这半年来梁山的变化,前军开始屯田,左军练出了三叠阵,连他管的水军都有了新船谱。
晁盖还是爱摆酒,可酒桌上的话题从“杀赃官”变成了“怎么守城池”。
“旧约可焚,人心不可焚。”宋江将那封他亲笔写的原信投进火盆,火星子溅到刘唐脸上,“留,水军副统制;走,我放你生路。”
刘唐突然哭了,像个被拆了窝的老狗。
他重重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咚咚”响:“我......我愿留。”
三更天的山崖风大,林冲的披风灌得像面旗子。
他望着军议堂的灯火,李逵押着刘唐的影子被火把拉得老长,而宋江正举着酒坛给归降者斟酒,那坛酒是他前日亲手酿的“定军春”。
“师父,天王今夜没进膳。”曹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老卒说他在旧聚义厅烧了一堆旧旗,火光照得窗户通红,他蹲在旁边咳嗽,咳得整面墙都在抖。”
林冲的手死死攥着剑柄,断鞘处硌得掌心生疼。
他摸出怀里的黄绸,那上面的字早被摩挲得褪了色,此刻在篝火里蜷成个橘红色的团。
火星子窜起来时,他想起晁盖第一次见他时说的话:“教头来了,梁山就有了脊梁。”
可脊梁要撑的,不该是座摇摇欲坠的草棚。
“非我不义,是时势不容回头。”林冲对着山风说出这句话,声音被吹得七零八落。
他转身时,看见左军营火已经排成了“品”字,那是向军议堂效忠的暗号。
山脚下,宋江立在高台边缘。
夜风吹起他的衣摆,他望着左营方向的火光,唇角微微扬起。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敲过三更。
“天王该歇了。”宋江轻声说,像是对风,又像是对自己,他知道自己该有个决断了。
旧聚义厅里,晁盖揉着胸口慢慢直起腰。
方才那阵咳嗽太狠,他摸到背心上黏糊糊一片,是血。
箭伤处的旧疤在发烫,像有团火在骨头里烧。
他望着炭盆里未燃尽的“晁”字旗角,突然想起林冲劈信时的眼神,冷得像当年风雪里,他在山神庙看见的那把火。
更鼓声里,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叹息,轻得像片落在火盆里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