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议堂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奇袭大胜的喜悦,在宋江宣布设立“军议使印”的那一刻,荡然无存。
那方小小的铜印,此刻在众人眼中,比千军万马更具压迫感。
“五军既立,当有统一军令。自即日起,所有调兵文书须加盖‘军议使印’,无印者视为伪令。”宋江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豹子头林冲垂下眼帘,握着椅柄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看得分明,这哪里是统一军令,这分明是在削藩集权,将五军兵权尽数收拢于他宋江一人之手。
此举,与架空天王晁盖何异?
然而,大战方歇,人心思定,若因军令协调不畅再出纰漏,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他选择了沉默,但这份沉默,却像一根针,刺得他浑身不自在。
消息如风一般传遍了整个梁山。
水军大寨内,“砰”的一声巨响,阮小二将一个硕大的酒坛狠狠砸在地上,赤红着双眼怒吼:“欺人太甚!这是要将天王哥哥架在火上烤!没了兵权,天王还叫什么天王!”
“二哥息怒!”一旁的“赤发鬼”刘唐脸色铁青,一把按住还想再砸东西的阮小二,“光发怒有何用?宋江如今势大,新来的弟兄只知他及时雨,哪里还记得咱们当初聚义的初心!”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要写一份‘旧约书’,请当年追随天王哥哥上山的老弟兄们一同署名,重申聚义盟约,让所有人都看看,这梁山泊,究竟是谁的天下!”
夜色如墨,旧聚义厅的废墟上,只有几根残存的木柱在夜风中呜咽。
这里曾是他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起点,如今却只剩一片凄凉。
晁盖就在这片废墟中,点起了一支残烛。
“林冲兄弟,你来了。”晁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林冲默然走近,看着那跳动的烛火映照在晁盖沧桑的脸上,心中五味杂陈。
“坐。”晁盖指了指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墩。
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封用黄绸包裹的信件,绸布的边缘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
“我知你林冲,最重一个‘义’字。这东西,我一直替你收着。”
他将黄绸缓缓展开,露出一张泛黄的信纸。
烛光下,“王进亲笔”四个字刺入林冲眼中,让他浑身一震。
这……这是当年他的恩师,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亲笔为他写的举荐书!
正是凭着这封信,他才得以平步青云,进入禁军,实现了毕生的抱负。
后来家破人亡,他以为此物早已遗失,没想到竟一直在晁盖这里!
林冲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微凉的纸张,仿佛触碰到了自己早已逝去的青春与荣耀。
一滴滚烫的泪,砸在了信纸上,迅速晕开一小片墨迹。
“兄弟”晁盖长叹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悲凉,“但我能给你的……是咱们梁山的初心。是当年我们这些被逼上梁山的苦命人,相互扶持、不分彼此的那份情义。你,还记得吗?”
林冲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能感受到晁盖话语中的真诚与期盼,也能感受到那封举荐信的滚烫分量。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将那封信收入怀中,贴着胸口,那里是他心脏跳动的地方。
但他终究没有做出任何承诺,只是对着晁盖深深一揖,转身没入了黑暗之中。
三日后,一个刘唐的亲信喽啰,怀揣着那份凝聚了旧部心血的“旧约书”,悄悄动身,前往各营联络。
然而,当他途经水军营外围的必经之路时,一道黑影如旋风般卷来,铁塔似的李逵挡住了他的去路,二话不说,劈手夺过了他怀中的密信。
信,很快被送到了宋江的书案上。
宋江展开信纸,逐字逐句地看着,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好一个旧约书,好一个重申盟约。”他将信纸放下,心中有了计较。
宋江对身后的“鼓上蚤”时迁吩咐道:“时迁兄弟,劳你取些上好的火油和一只空酒坛来。”
时迁不解其意,但还是迅速照办。
宋江随即命人取来笔墨,将那封“旧约书”上的内容,一字不差地誊抄在一张极薄的纸上。
写完后,他却并未停笔,而是在末尾添上了一句惊心动魄的话——“若宋江专权,即焚寨投官,另寻出路。”
随后,他让时迁模仿刘唐的笔迹,将这篡改过的内容,重写了一遍。
时迁的手段出神入化,仿写的字迹与原信一般无二,根本看不出破绽。
宋江满意地点点头,将这封伪信卷成一个细小的纸筒,小心地放入空酒坛的底部,再命人以火漆蜡封,做得天衣无缝,仿佛是一坛从未开封的陈年老酒。
做完这一切,宋江又唤来“铁叫子”乐和,低声吩咐了几句。
当夜,水军大寨外的酒坊边,便响起了乐和悠扬的箫声。
他吹奏的,是一曲新谱的《旧梦谣》,曲调哀婉,歌词更是似是而非,在喽啰们中间若有若无地流传:“……天王昨夜登高望,遥指故里是家乡。金银散尽皆无怨,不恋山头恋稻香……”
一时间,人心惶惶。
那些不明真相的喽啰们议论纷纷:“听说了吗?天王爷想家了,准备散了山寨,带老兄弟们回乡养老呢!”“真的假的?那我们这些人怎么办?”恐慌和不安,如瘟疫般在底层蔓延。
次日清晨,宋江在一众头领的簇拥下,“偶然”巡视到了水军大营。
他与将士们亲切交谈,嘘寒问暖,一派礼贤下士的模样。
走到一处堆放酒水的角落,他忽然停下脚步,指着那只被动过手脚的酒坛,故作好奇地问道:“咦?这坛酒为何封得如此奇特?”
一名心腹立刻上前,敲开蜡封,一股浓烈的酒香混杂着火油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
宋江皱了皱眉,让人将酒倒出,那枚藏在坛底的细小纸筒,便“当啷”一声滚落出来。
“这是何物?”宋行大惊失色,亲自捡起纸筒,展开一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半个时辰后,紧急军议的钟声响彻云霄。
军议堂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宋江将那张薄纸重重拍在案上,声色俱厉:“众位兄弟!我宋江自上山以来,一心只为壮大梁山,为众兄弟谋个出身!可如今,却有人心怀叵测,意图分裂山寨,散我梁山,携众归隐!”
林冲上前一步,定睛看去,那熟悉的笔迹,狂放不羁,确是刘唐亲笔!
可当他看到信末那句“若宋江专权,即焚寨投官”时,脑中“嗡”的一声,如遭雷击。
不对!
这绝不是刘唐会说的话!
刘唐性子再直,也绝无可能做出投官这等背信弃义之事!
他猛然抬头,正对上晁盖惊怒交加的眼神。
“此非我意!绝非我意!”晁盖豁然起身,指着那封信,气得浑身发抖,“宋江!你……你这是栽赃陷害!”
宋江却不与他争辩,反而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对着满堂头领悲声道:“天王哥哥若是不信我宋江,大可罢了我这军议使之位,另择贤能!我宋江绝无二话!但是……梁山数万兄弟的身家性命,三军不可一日无令,大局不可一日不稳啊!”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以退为进,瞬间将自己置于了为大局忍辱负重的道德高地。
全场死寂。
林冲环顾四周,右侧,李逵那双牛眼死死盯着晁盖,右手已经握住了腰间的板斧斧柄,仿佛下一刻就要血溅当场。
而他的身后,左军的将士们,那一双双灼热的眼睛,全都聚焦在他的身上,等待着他的决断。
一边是恩重如山、代表着“旧义”的晁盖天王。
一边是手握大势、代表着“新规”的宋江公明。
退,是情义的深渊。进,是权力的洪流。
林冲的呼吸陡然变得沉重。
他想起了那封被自己贴胸收藏的举荐信,想起了晁盖在废墟中的悲凉叹息。
但他也想起了自己家破人亡的惨剧,想起了高俅那张得意的脸,想起了这乱世之中,没有铁腕军令,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噌——”
一声清越的剑鸣,打破了堂上的死寂。
林冲缓缓抽出了那柄陪伴他历经生死的断鞘长剑。
剑身在堂前透入的光线下,反射出森然的寒芒。
他没有走向晁盖,也没有走向宋江,而是走到了大堂中央,走到了那封伪信之前。
他举起剑,对着那张薄薄的信纸,猛然一劈!
“刺啦!”
信纸应声而裂,被一分为二。
林冲收剑回鞘,声如寒铁:“军令如山,岂容私书乱纲!梁山大业未成,何谈归隐?何谈私情!”他猛然转身,对着宋江单膝跪地,抱拳喝道:“末将林冲,请命!左军上下,自即日起,只听军议使调遣!违令者——”
他顿了顿,眼中杀气毕露。
“斩!”
一个“斩”字,如平地惊雷。
“末将附议!”“旱地忽律”曹正第一个拔出腰刀,高声附和。
紧接着,病尉迟孙立、小尉迟孙新、母大虫顾大嫂……五军统制中的新晋头领们,纷纷起身,拔刀行礼,声震屋瓦:“我等愿听军议使调遣,违令者斩!”
声浪排山倒海,彻底淹没了晁盖最后的希望。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了冰冷的柱子上,难以置信地指着那个曾被他寄予厚望的身影:“林冲……你……你也信他?”
宋江缓缓走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晁盖,目光却越过他的肩膀,望向那被劈成两半的信纸,轻声说道,那声音只有他和晁盖能听见:
“天王,不是他信我。”
“是时势——已不容回头。”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案上那半盏残烛火光狂舞,最终“噗”的一声,彻底熄灭。
堂内陷入一片幽暗,只剩下兵刃反射的冷光,和一颗颗在黑暗中变得叵测的人心。
大局已定,胜负已分。
然而,宋江的脸上却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满堂或激昂、或敬畏、或恐惧的脸庞,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仿佛这一切,都仅仅是一个开始。
风暴的高潮已经过去,但风暴过后,如何收拾残局,如何安抚那些被惊动的猛兽,才是真正考验手段的时刻。
那被斩断的,不仅仅是一封信,更是梁山泊再也无法弥合的裂痕。
而此刻,他需要做的,不是追杀穷寇,而是用一种更温和、却也更具力量的方式,将这道裂痕,彻底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