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杯庆功酒的余温尚在唇边,晁盖心中的寒意却已浸透四肢百骸。
他并非看不懂宋江的深意,那破土而出的点点新绿,确实比任何金银财宝更能撼动人心。
但他更清楚,梁山泊的根基,是那些随他一同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从生辰纲一路杀上山的老兄弟。
如今,这些人看他的眼神,已经从昔日的狂热崇拜,悄然添上了一丝迷茫与疏离。
酒宴散尽,月上中天。
宋江并未返回自己的聚义厅,而是提着一盏孤灯,径直走向了北麓那片刚刚破土的田地。
夜风清冷,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
他身后,一个瘦削的影子如鬼魅般悄然跟上,正是时迁。
“哥哥,都查实了。”时迁的声音压得极低,“杜迁和宋万那伙人,这两日借着酒劲,在几个相熟的喽啰寨子里煽风点火,骂得极为难听。他们说……说哥哥您这是把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要将梁山好汉变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泥腿子。”
宋江的脚步未停,目光扫过一排排整齐的田垄,淡淡道:“骂几句倒也无妨,嘴长在他们身上。可有异动?”
时迁面色一紧:“有!朱贵传来消息,他们今夜三更,欲往后山粮仓放火,目标正是小弟从郓城运回的那批麦种。他们想得毒,没了种子,垦荒便成了无米之炊,到时人心惶惶,哥哥您便不得不重走劫掠的老路。”
宋江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真正的杀机,但旋即又被深沉的算计所取代。
他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时迁:“粮仓那边,你安排好了?”
“哥哥放心,”时迁躬身道,“韩伯龙献策之后,我便知这批种子是梁山的命根子。明面上只有两个老喽啰看守,暗地里,我手下最精干的十个探子,早已潜伏在左近,只等他们自投罗网。”
“好。”宋江点了点头,声音冷得像冰,“但,不要当场格杀。”
时迁一愣:“哥哥的意思是?”
“引蛇出洞,更要当众斩蛇,才能震慑百兽。”宋江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让他们动手,闹出动静,越大越好。我要让全山上下都看看,究竟是谁在断大家的生路。”
三更时分,万籁俱寂。
后山粮仓附近,十几条黑影借着夜色掩护,如狸猫般潜行而至。
为首的正是杜迁的心腹,一个唤作“铁臂猿”的头目。
他对着身后众人做了个手势,几人立刻摸出火石火绒,准备动手。
“弟兄们,想吃肉还是想吃土,就看今夜了!”铁臂猿咬牙切齿地低吼,“烧了这鸟粮仓,逼宋公明重新开张!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的日子,才是咱们该过的!”
话音未落,他只觉脖颈一凉,一把锋利如剃刀的短刃已然贴在了他的大动脉上。
黑暗中,时迁的声音幽幽响起:“杜头领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粮仓四周的草丛、树后,猛地窜出十余条矫健的身影,三下五除二便将这群乌合之众尽数制服。
铁臂猿等人还没反应过来,已被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塞上了破布。
“铛!铛!铛!”刺耳的铜锣声划破夜空,紧接着,一声凄厉的呼喊响彻山寨:“走水了!粮仓走水了!”
这一声喊,仿佛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巨石。
无数喽啰从睡梦中惊醒,纷纷披衣执械,朝着后山涌来。
当宋江带着李逵、吴用等人“匆匆”赶到时,现场已是人山人海。
火把的光芒映照下,只见杜迁、宋万、朱贵以及他们手下的一众喽啰被时迁的人押在中央,个个面如死灰。
而在他们脚下,是散落一地的火绒、火油等纵火之物。
“这是怎么回事?!”宋江厉声喝问,声震四野。
时迁上前一步,朗声道:“禀告公明哥哥!三更时分,杜迁、宋万等人意图焚毁我梁山命脉,麦种粮仓,被我等当场擒获,人赃并获!”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什么?烧粮仓?”
“那可是咱们未来的活命粮啊!”
“这群天杀的,自己不想种地,就要断了所有人的后路吗?”
尤其是那些参与了垦荒,亲手开辟出田地的喽啰,更是义愤填膺,一个个目眦欲裂,恨不得当场将杜迁等人撕碎。
杜迁被人扯掉口中破布,兀自嘴硬,脖子一梗,嘶吼道:“宋江!你休要假仁假义!我等上梁山,是跟着晁盖天王杀富济贫,替天行道!不是来给你当农夫的!你断了兄弟们的财路,便是与我等为敌!”
他这话,显然是想拉晁盖下水。
果然,人群中,晁盖的脸色变得铁青。
刘唐、阮小二等人站在他身后,也是神情复杂,不知所措。
宋江没有看晁盖,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好一个‘替天行道’!”宋江不怒反笑,笑声中却带着彻骨的寒意,“杜迁,我问你,何为‘天’?何为‘道’?”
不等杜迁回答,宋江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大吕:“这‘天’,是让弟兄们都能吃饱穿暖,活得有个人样的天!这‘道’,是让我梁山泊能长治久安,不再朝不保夕,真正成为八百里水泊安身立命之所的道!这火是你们烧的,你们放火烧粮,断弟兄们的生路,毁梁山泊的根基,也配谈‘替天行道’?!”
他一步步走到杜迁面前,俯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宋江自上山以来,散尽家财,为的是什么?为的是让众家兄弟能有一个安稳的去处!我力主屯田,为的又是什么?为的是让梁山不再是官府口中的流寇,而是一方豪杰经营的基业!你们,却要亲手毁了这一切!”
“我……”杜迁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气势顿时矮了半截,并未反驳。
众人知道了烧粮元凶,宋江见目的达到,便不再理他,转身面向所有喽啰,朗声道:“众家兄弟!今日之事,想必大家看得分明。梁山泊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规矩,也该改一改了!”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我宋江今日在此立下梁山新律!”
“第一条:凡我梁山弟兄,无论旧部新参,皆需一体遵行号令。有功则赏,有过则罚!赏,赏田地,赏兵甲,赏官职!罚,绝不姑息!”
“第二条:对于杜迁、宋万等人,念在同为山寨弟兄,不忍加害。我给你们两条路选!”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第一条路,”宋江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北麓的方向,“加入屯田司,戴罪立功。从明日起,随韩伯龙开垦荒地,什么时候你们亲手种的粮食能填饱自己的肚子,什么时候罪责方消。在此期间,伙食供给与他人无异,但不得佩戴兵刃,不得擅离田亩半步!”
接着,他伸出第二根手指,指向山下的方向。
“第二条路,若是不愿为农,亦可。我宋江打开山门,发给三日干粮,一壶清水。从此,你等与我梁山泊恩断义绝,是生是死,各安天命!山寨绝不追杀,但此生此世,亦不得再踏入梁山半步!”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宋江这番话镇住了。
这哪里是惩罚,这分明是一道诛心之策!
杀了他们,反而会激起旧部的同仇敌忾。
但这个选择,却将他们逼入了绝境。
离开梁山,他们就是官府通缉的要犯,天下之大,何处容身?
留下,就得放下屠刀,拿起锄头,在众目睽睽之下,用汗水洗刷自己的罪过。
杜迁和宋万的脸,瞬间变得比死人还白。
他们环顾四周,只见昔日称兄道弟的喽啰们,此刻都用一种陌生的、冰冷的眼神看着他们。
没有人同情,没有人求情。
李逵扛着双斧,如铁塔般立在宋江身后,斧刃在火光下闪着嗜血的寒芒,仿佛谁敢说个“不”字,下一刻便要人头落地。
晁盖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发白。
他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宋江的每一步,都踩在了道理上,踩在了人心上,让他无从反驳。
他终于明白,自己所以为的“兄弟义气”,在“活下去”这三个字面前,是何等苍白无力。
“我……我选第一条。”一个参与纵火的喽啰第一个崩溃了,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片刻之间,除了杜迁和宋万,其余人等尽皆跪地,选择了加入屯田司。
宋江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杜、宋二人身上,平静地问道:“你们呢?”
杜迁浑身一颤,他看着宋江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仿佛看到了一片无垠的深渊。
他知道,自己已经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他咬碎了钢牙,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我……也选……第一条。”
宋江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转过身,对着呆若木鸡的屯田副使韩伯龙下令:“韩副使,这些人,从今往后便交给你了。人手,我再拨给你五百!记住,我要看到地,也要看到粮食,更要看到人心!”
韩伯龙心头巨震,他明白,这不仅仅是一道命令。
宋江这是将一把最烫手的山芋,也是一份天大的功劳,交到了他的手上。
他猛地跪下,重重叩首:“卑职,领命!”
夜风吹过,火把摇曳。
晁盖望着那片黑压压跪倒的人群,又看了看从容布局、一言定乾坤的宋江,心中那座名为“旧日梁山”的丰碑,在这一刻,终于轰然倒塌,碎成了齑粉。
他知道,从今夜起,梁山的天,是真的变了。
然而,就在人群边缘的阴影里,几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那片刚刚萌发新绿的田地,眼神中没有悔恨,没有畏惧,只有一丝丝更加隐晦和恶毒的寒光。
锄头可以代替刀剑,但被强行压下的怨气,却比任何毒药都更能侵蚀人心。
新的秩序在建立,而新的暗流,也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土地之下,悄然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