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苗初绿,春风拂过梁山北麓,带起一阵泥土的芬芳。
屯田司的队伍扩编至八百人,热火朝天的景象却刺痛了某些人的眼。
对于习惯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快意恩仇的梁山老人来说,扛起锄头像泥腿子一样刨食,是最低等的活计,简直是奇耻大辱。
夜,黑得像浓墨。
一道人影借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地潜入新筑的粮棚。
这里堆放着为春耕备下的部分种子,是整个梁山未来的粮食来源。
刺鼻的火油味弥漫开来,很快,一簇火苗猛地蹿起,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料与麻袋。
“走水了!粮棚走水了!”
凄厉的喊声划破了梁山的宁静。
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夜空。
无数喽啰提着水桶奔来,但火势借着油力,已成燎原之势。
当大火终于被扑灭时,粮棚已化为一片焦黑的废墟,空气中满是种子被烧焦的苦涩气味。
就在众人惊魂未定之际,一道悲怆的哭嚎声在聚义厅外炸响。
“天怒人怨啊!苍天示警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摸着天”杜迁披头散发,捶胸顿足,涕泪横流。
“我梁山替天行道,靠的是手中刀,马上义!如今却要学那农夫,与泥土为伍,这便失了义气,动了根本!苍天震怒,降下天火,这便是报应!报应啊!”
杜迁哭得撕心裂肺,极具感染力。
一些本就心怀不满的老喽啰,此刻更是面色煞白,信了七八分。
他们辛辛苦苦建起的粮棚,一夜之间化为乌有,不是天谴是什么?
“杜头领说得对,咱们是好汉,不是庄稼汉!”
“这地,怕是种不得了,邪性得很!”
田间地头,怨声四起,人心惶惶,刚刚燃起的耕作热情,瞬间被一盆冷水浇灭。
宋江闻讯赶到时,面对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烧毁的粮棚,沮丧的众人,以及杜迁的哭谏。
他面沉如水,眼神里却无半点怒火,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该来的终究要来。
他没有理会杜迁的表演,径直走进废墟,蹲下身,捻起一把尚有余温的灰烬。
他凑到鼻尖轻嗅,一股未被完全燃尽的桐油味刺入鼻腔。
他又仔细查验了火场,发现烧灼最严重的地方集中在粮棚的西北角落,呈一个明显的中心点,向四周蔓延的痕迹却并不均匀,完全不像是风助火势的自然走水。
“人为纵火。”宋江心中冷笑,已然了然。好一出贼喊捉贼的苦肉计!
他转念一想,这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宋江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环视众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天若真要罚我梁山,当降雷霆霹雳,何须用这等鬼祟的火烛伎俩?”
言罢,他转身便走,只留下一道意味深长的命令:“时迁兄弟,此事,交给你了。”
夜色中,一道瘦小的身影如壁虎般潜行,消失在山林之间。
三日后,时迁密报。
杜迁的亲兵头目,在事发当夜丑时三刻,曾被巡夜的暗哨瞥见在粮棚附近一闪而过。
更关键的是,时迁潜入杜迁的账房,翻到一本采买账册,上面记着一笔可疑账目:“前日,购烈性桐油三斤。”三斤桐油,远超任何日常所需,用途不言而喻。
人证物证俱在,但宋江却选择了按兵不动。
他要的,不只是揪出凶手,更是要借此机会,彻底斩断梁山内部的“劫掠”旧梦,将所有人的命运,都牢牢地绑在“屯田”这辆战车上!
次日,屯田司大会,所有参与耕作的喽啰悉数到场。
宋江立于高台之上,声若洪钟:“有贼人暗中作祟,欲烧我种子,毁我根基!他们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宋江低头,让梁山重回朝不保夕的老路?我偏不!”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身后一片更为广阔的荒地:“我宣布,垦田规模,加倍!贼人烧我一斗,我便种他十石!我倒要看看,是他的阴谋诡计快,还是我梁山兄弟的锄头快!”
全场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宋江的强硬,如同一剂强心针,瞬间驱散了众人心中的阴霾。
“为防宵小再犯,”宋江话锋一转,目光如电,“所有剩余种子,全部集中到中军大帐前,由李逵兄弟亲率三百前军锐士,日夜轮班,胆敢靠近者,杀无赦!”
黑旋风李逵闻言,兴奋地拍着胸脯,两把板斧在日光下闪着寒光:“哥哥放心!哪个鸟人敢来,铁牛便将他剁成肉酱!”
最后,宋江抛出了最致命的诱饵:“我在此立誓,凡能举报告发纵火元凶者,无论身份,赏银十两,授屯田什长之位,入屯田司核心!”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更何况,这“勇夫”并不需要拼命,只需动动嘴皮子。
仅仅半日,一名平日里受尽杜迁亲兵头目欺压的小喽啰,便哆哆嗦嗦地跪倒在李逵面前,将那夜看到的一切,以及无意中听到头目醉后吹嘘“给宋公明点颜色看看”的言语,和盘托出。
“好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李逵勃然大怒,提着板斧,如旋风般冲入杜迁的营帐,当着杜迁错愕的面,一把将那亲兵头目像抓小鸡一样拎了出来。
“铁牛哥哥饶命!饶命啊!”
“饶你?且去问阎王爷!”
严刑之下,那亲兵哪还扛得住,将杜迁如何许诺事成之后让他做个小头领、如何亲自交给他桐油、如何教他嫁祸于“天谴”的全部细节,竹筒倒豆子般全招了。
风,拂过梁山北麓的田埂。
全山头领、八百屯田司喽啰,尽数被召集于此。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宋江站在田头,面色冷峻。
他身前,摆着一张长案。
案上,是那本记录着“购油三斤”的账册,旁边跪着瑟瑟发抖的告发者和已经招供的纵火亲兵。
“杜迁头领,”宋江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你还有何话可说?”
杜迁脸色惨白,汗如雨下,却兀自强辩:“宋公明!你这是罗织罪名!我杜迁乃梁山元老,岂会做这等自毁基业之事?!”
“元老?”宋江冷笑一声,指着那堆被抬到众人面前,烧得焦黑的种子,“我知诸位念旧情,可旧情若是要害了全山八千兄弟的性命,断了大家的活路,这旧情,便不是情,是罪!是刮骨的毒药!”
他转向众人,声音陡然拔高:“你们看清楚!这不是什么天罚,是人祸!是有人不愿看到我们扎下根来,想让我们永远做那无根的浮萍,任人宰割!今日若纵容此獠,明日梁山断粮,便是你我饿死之时!”
话音未落,新任屯田副使韩伯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捧起一把烧焦的谷物,老泪纵横:“小人祖辈皆是农人,深知一粒种子,熬过冬,便能生出百粒粮,能活十口人!毁人种子,便是断人香火,此等恶行,禽兽不如啊!天理何在!”
他悲痛的哭诉,比任何道理都更能打动人心。
那些扛着锄头的喽啰,仿佛看到了自己家乡的田地被毁,眼中燃起了熊熊怒火。
就在此时,晁盖闻讯匆匆赶来。
他看到眼前铁证如山的景象,心中一沉,却仍想为这位最早跟随王伦上山的老兄弟求情:“公明兄弟,杜迁他……他虽有过,终究是梁山元老,为山寨流过血,看在……”
“晁盖哥哥!”宋江猛地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喙,“元老,更需守法!若法不一,上下不分,何以立信于众兄弟?何以统领这八千好汉!”
他目光扫过全场,一字一顿地宣布:“我以梁山代寨主之名下令:杜迁,削去头领之职,押入法纪院候审!纵火亲兵,罪无可赦,立即行刑,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遵命!”李逵早已按捺不住,他一把夺过行刑斧,将那亲兵拖到田埂上,手起斧落!
噗嗤!
鲜血飞溅,滚烫的血洒在翠绿的麦苗与焦黑的田埂上,形成一幅触目惊心的画面。
所有喽啰都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亲眼见证了宋江的雷霆手段,那份说一不二的威严,深深烙印在每个人心里。
再无人敢质疑屯田之事。
怨气与疑虑,随着那颗滚落的人头,烟消云散。
这时,韩伯龙适时地命人抬出数十个苗盘,盘中是新培育出的稻苗,绿油油,生机盎然,充满了希望。
当夜,山风清凉。
乐和的笛声悠扬响起,一曲新编的《新生曲》传遍山寨,有喽啰轻声唱和:“火烧不尽春草根,雨打犹见绿成村。”
时迁则如鬼魅般穿行于各个营寨,不着痕迹地散布着消息:“听说了吗?那杜迁,是想烧了种子,逼寨主没饭吃,好带着大家重走下山劫掠的老路,让兄弟们去送死呢!”
经此一役,人心,彻底倒向了宋江。
韩伯龙被正式任命为屯田司正使,全权主持春耕大计。
宋江独自立于北麓高岗之上,俯瞰着山下灯火通明、连夜开垦的广阔田地。
夜风吹动他的衣袍,他负手而立,轻声自语,像是在对这片土地许下诺言:
“种地,不是向任何人低头。是把我们的根,死死扎进这梁山的土里,谁想拔我的根,我便……断他的手。”
远处,阴暗潮湿的法纪院牢房中,被剥去一身头领行头的杜迁,正疯狂地撕扯着身上的囚衣,指甲在石壁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双目赤红,状若疯魔,喉咙里挤出野兽般的嘶吼:
“宋江!你不是宋公明!你不是那个仗义疏财的及时雨!你是个……你是个吃人心的枭獍!”
回音在牢中碰撞,却再也传不出这四方天地。
山下的灯火依旧,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昼,一台台新制的犁铧在星光下闪烁着寒芒,映照着一张张充满干劲的脸庞,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大工程,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