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稳的脚步声自游廊尽头传来。四阿哥身着石青常服行至近前,青玉佛串在指间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每颗珠子都磨得莹润透亮。他目光扫过胤祥的伤臂:“今日早朝,皇上问起你的箭术。”说话间,眼角余光若有似无地掠过云瑞手中的料子,水袖拂过廊下蛛网时,佛珠转动的节奏忽然快了半分。
胤祥立刻站直身子,红绳结蹭过廊柱上的朱漆:“有劳四哥挂心,箭术还需勤练。”他抬手整理药纱时,袖口扬起的瞬间,云瑞瞥见纱层下渗出的浅红血渍。
胤禛停在她身前,目光落在料子边缘的针脚:“这云锦倒像江南织造新贡的,只是少了杭州老匠人特有的回纹锁边。”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佛珠,指腹在一颗略有缺损的珠子上停顿片刻,那是去年在热河围猎时被箭矢擦过的痕迹。
廊下的风忽然转凉,卷起几片落叶在青砖上打转。云瑞攥紧料子,感觉四阿哥的目光像冰锥般落在自己手背上。胤祥往前半步,伤臂却不小心撞到廊柱,药纱渗出的血渍又深了一分。
“没什么大事。”胤禛忽然转身,佛珠骤停在掌心,那串青玉珠子在日光下泛着冷光。“不过是提醒老十三按时换药。”他走得不快,水脚纹长袍下摆扫过青砖,绣线在日光下闪着细碎银光,每一步都像踩在冰面上。云瑞福身恭送时,莫名觉得那背影像极了太液池结冰时的裂纹,冰层下暗流涌动,下意识地往后挪了半步。直到四阿哥消失在月洞门,她才发现自己指尖已攥皱了料子边缘,藕荷色的缎面上留下几道深深的指痕。
“二姑娘可与灵珊格格相熟?”胤祥忽然凑近,红绳结在阳光下泛着光泽。云瑞一愣,她与灵珊格格不过见了两面,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五句。见她困惑,十三阿哥撑着腮继续盯着她,笑意从眼角淡去:“那日在梨园,除了遇见你,我还瞧见董鄂.灵珊...”
他想起康熙三十一年的塞外围猎。那时自己尚不足十岁,却清楚记得灵珊格格举着御赐活兔要砸向青石的模样。三阿哥及时拦下时,那兔子在她掌心吓得簌簌发抖。灵珊连夜被送回京城,再回宫时已学会了低眉顺眼,只是每次见到活物,指尖总会不自觉地颤抖。“你说巧不巧,”胤祥忽然轻笑,“她现在见人就笑,和初见那会儿倒像换了个人。”
风卷起廊下的湘妃竹帘,云瑞默不作声地看着十三阿哥。少年忽然展眉一笑,从袖中摸出枚琉球螺钿:“那日在东侧游廊捡到的,看着倒与你步摇上的坠子相似。”螺钿边缘磨得光滑,显然被人仔细打磨过。云瑞接过时,听见他压低声音:“琉璃厂'云锦阁'的掌柜是杭州人,专做带着桂花香的老料子。”
“可宫中规矩...”云瑞犹豫着摩挲螺钿。胤祥目光在她脸上转了圈,忽然指着天上的日头:“初五巳时三刻,我去西什库教堂取药,顺道带你去瞧瞧?那时宫门查得松。”他腕间的红绳结无风自动,末端的珊瑚珠轻轻撞在廊柱上,发出极轻的脆响。
想起玉嫣生辰时总爱穿石榴红的衣裳,云瑞点了点头。胤祥立刻笑起来,伤臂不小心撞到廊柱,却笑得更欢:“那就说定了!”云瑞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愁苦了自己多日的事情一下子便烟消云散,然而那琉璃厂的杭州丝线,也的确是能让玉嫣笑起来的东西。
回到房中,云瑞将螺钿放进妆奁,螺钿孔里却卡着根极细的红绳,觉着很是眼熟,仔细看过,发现与十三阿哥腕间的绳结用的是同一种料子。她捏着红绳发了会儿呆,将它塞进了妆奁角落。
初五巳时,云瑞换上常服来到神武门。十三阿哥已等在那里,伤臂上换了新的药纱,见她来立刻笑道:“二姑娘快看,这是我跟御药房要的薄荷锭,路上闻着提神。”他递过个小银盒,里面的薄荷锭雕着杭州西湖的景致。
出了宫门,街道上的喧嚣扑面而来。马车碾过青石板路的颠簸刚起,云瑞探向车帘的指尖尚未触到帘绳,十三阿哥已先一步按住她的手腕:“当心颠着。”话音未落,车轮碾过凹坑,云瑞晃向车壁的身子被他稳稳扶住,月白袖口扫过她鬓边碎发时,她正盯着窗外卖艺摊子上劈石的大汉,那把式劈开拳头厚青石时,腕间铁护腕的纹路竟与父亲旧部的护具如出一辙。
“在看胸口碎大石?”胤祥的指尖叩了叩车壁,车夫立刻放缓车速。云瑞缩回身子时,见他已掀开半幅车帘,目光落在她记住的路口:“想细看?”不等她应声,少年已扬声喊停,“去把式摊子附近停下。”
马车停在杂耍摊旁,胤祥扶云瑞下车时,她瞥见随行太监正展开采买清单。“这是杭绣金线的单子?”云瑞踮脚望去,清单上朱砂批注的采买标准比宫中规矩还细。
“宫里采买不怕捞油水?”云瑞跟着胤祥下车,见他接过太监递来的清单时,指尖在“杭绣金线”条目上点了点。年长太监躬身回话:“两份清单核对着办,内务府直管银钱拨付。”十三阿哥翻清单的指节敲了敲纸面:“上月绸缎库少记三匹云锦,就是靠这法子查出来的。”
阳光穿过他指间,云瑞看见清单边缘用朱砂画的对勾,那笔法与四阿哥的朱批同出一辙。少年引她往杂耍摊走时,靴底蹭过地面的凹痕:“采办流程虽繁,却容不得半点差池。”他说这话时,袖口滑落的护腕露出暗纹,正是内务府造办处的标记。行至杂耍摊前,他忽然停步翻开清单末页:“瞧,杭绣金线的采买标准,比宫里的规矩还细三分。”
把式人的铜锣声如惊雷炸响,震得檐下灰泥簌簌剥落。云瑞攥着胤祥的衣袖往人堆里钻时,笼中鸟儿突然学舌般啼出“买鸟”二字,惊得那人猛地转头。那道从眉骨蜿蜒至下颌的疤痕在日光下扭曲如蛰伏的蜈蚣,他眯起眼上下打量云瑞,油腻的目光让她背脊骤起寒意,下意识往十三阿哥身后缩了半寸。
“三十两!”把式人狮子大开口的叫价掀起声浪,云瑞捏着袖中碎银的指尖沁出薄汗。胤祥却忽然低笑出声,一叠银票拍在铁盘里发出脆响:“赌三箭,靶心多者赢。”他弯腰拾箭的刹那,云瑞瞥见他指尖在松木弓把的深褐色磨损处停顿,弓把被松脂浸得油亮,弦槽边缘的木纹裂开细缝,显露出千万次拉弓留下的岁月痕迹。
“你可莫要反悔。”把式人眼中精光一闪,算是应下赌约。
胤祥试了试弓,“那是自然。”
首箭钉入靶心时把式人面露得色,胤祥却慢条斯理地用银刀刮着弓弦上的陈年松脂。“常年涂松脂的弓,弦槽必松。”他低语时刀刃闪过冷光,“松脂遇热会软化弓弦。”第二箭擦着靶心边缘射入,那人得意的狞笑让疤痕如活物般抽搐,而十三阿哥的目光却紧锁他拉弓时微颤的手腕,应是早年握刀过猛留下的旧伤。在第三箭射出时,弓弦震颤的弧度比前两箭大了三分,箭镞擦着靶心边缘钉入木板。
“该我了。”胤祥拈箭的指尖在弦上一捻,云瑞忽然想起西苑跑马时他射断银锭的手法。首箭撞落把式人箭镞的瞬间,她看见少年手腕微旋,第二箭竟顺着靶心木纹射入,将整块木板劈成两半。第三箭离弦时,他故意偏了半寸,钉在靶边葫芦上,正是把式人方才炫耀过的“檐下射葫芦”绝技。
“两箭中靶心,你输了。”胤祥收弓的刹那,弓弦震颤的余波尚未散尽,驯兽人已踉跄着后退半步,腰间钱袋因系带断裂坠落在地。青石板上顿时响起密雨般的叮当声,数十枚康熙通宝滚向围观者的脚边,其中一枚恰好停在云瑞足尖,钱孔周围刻着细如蚊足的波浪纹,在阳光下泛着暗金色泽。
云瑞弯腰拾钱的指尖刚触到币面,便惊觉纹路凹陷处残留着松脂的黏腻。“这纹路...”她忽然想起曾在父亲书房看过的海图草图,那些标记海盗巢穴的岛屿旁,正画着相同的波浪符号。尚未开口,十三阿哥已用箭杆挑起铜钱,箭羽在阳光下划出半道弧光。
把式人见状猛地扑来,粗粝的手掌直抓云瑞手腕:“小娘皮敢动老子的钱!”胤祥侧身挡在她身前,靴底精准踩住那人手腕,竹纹靴底与青石碰撞出脆响:“急什么?”少年蹲身时,月白袖口扫过地面,恰将三枚铜钱拢至膝前,“你这钱袋里,怕是藏着比鸟更值钱的东西。”
十三阿哥指尖蘸了些唾沫,在铜钱背面轻抹三下,淡红色印记应声浮现。围观人群中突然有人倒抽凉气:“这是去年九门提督府追查的私铸钱!”
“私铸钱?”云瑞重复着这三个字,想起父亲查抄海盗据点时,曾将类似的刻纹铜钱当做证物存放书房。胤祥将铜钱对着日光,钱孔形成的圆影落在把式人颤抖的眼皮上:“用朱砂混澎湖松脂刻暗纹,是海盗标记运银航道的老法子。”他说话时,腕间红绳结突然绷紧,末端珊瑚珠撞上铜钱发出清响,惊得那人瞳孔骤缩。
“老子做正经生意!”把式人嘶吼着挣扎,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的刀疤。十三阿哥用箭杆敲了敲铜钱:“去年福建水师查获的私铸钱,也是这般波浪纹。”他忽然扯开那人衣领,后颈处的烙印清晰可见:“福建水师逃兵的火印,倒是没消干净。”
人群顿时哗然,几个曾被海盗劫掠的商贩冲上前想厮打,被胤祥扬手制止。少年将铜钱揣入袖中,箭杆在云瑞眼前划过。云瑞望着把式人惨白的面容,忽然明白父亲密档里“海盗借铜钱洗白官银”的记载,并非空穴来风。
离开杂耍摊时,胤祥将三枚铜钱递给云瑞。她接过时发现其中一枚边缘刻着极小的箭羽纹,与十三阿哥箭支尾部的印记完全相同。
巷口更夫敲过午时三刻的梆子,云瑞回头望去,把式人正被闻讯赶来的巡捕拖拽而去,散落的铜钱在他身后铺成暗红的线。
琉璃厂的杏黄旗在风中招展,“云锦阁”三字的匾额被岁月磨去了描金,露出底下斑驳的木纹。胤祥挑帘而入时,云瑞听见他靴底蹭过门槛的声响。顺势望去,只见柜台后的掌柜正用指甲刮着算盘珠,指缝间残留着暗褐色的痕迹,那松脂垢与杂耍摊铜钱如出一辙,父亲验看海盗证物时也曾沾过这般污痕。
“小爷要杭绣金线?”掌柜堆笑的目光黏上珊瑚禁步,第三颗珠子的海浪裂痕让他眼皮猛跳。箭杆叩击柜台的脆响惊回燕子。胤祥瞥见掌柜喉结滚动,算盘珠的乱响暴露了心虚。他将私铸铜钱推过台面,波浪纹正对掌柜浑浊的眼:“要杭绣金线,最细的那种。”余光扫过云瑞绷紧的指尖,少年故意让袖中箭羽纹铜钱滑出半寸。币面的波浪纹恰好对着掌柜的视线。老人的食指猛地抽搐,算盘珠“哗啦”散了架:“哎哟,这手老毛病又犯了...”他蹲身捡珠子时,云瑞瞥见他袖口滑落的铜钱串,数枚康熙通宝用红绳系着,皆刻着与把式人相同的波浪纹。
“掌柜这钱...”云瑞话音未落,胤祥已用箭杆挑起一枚铜钱,箭羽扫过币面时,松脂的气味隐约飘来。掌柜的慌忙用袖口遮掩,腕间锚形烙痕在光下一闪,惊得她倒退半步。她记得父亲书房那卷《闽海剿匪纪略》的插图上,通缉令画影图形正有此烙印。
“前朝旧钱罢了...”掌柜蹲身捡算珠时,袖口漏出的钱串惊飞又一只燕。这钱串,松脂味混着海腥气,竟与四哥书房证物匣里的味道分毫不差。他指腹在箭羽纹铜钱上画弧时,老掌柜后缩的手撞开暗屉,屉里账册的火漆印倒是眼熟。胤祥眼角余光瞥见云瑞好奇地望向币面,故意用箭杆敲了敲柜台,箭羽纹在阳光里投下的影子恰好遮住他指尖的弧度。
胤祥用箭杆敲击柜台的节奏突然变调,三长两短的声响混在市井喧嚣里,掌柜低垂的眼皮狠狠跳了几跳。老人从算盘抽屉里摸出枚同样刻着箭羽纹的铜钱,两枚钱币并在一起时,箭羽的走向被他用袖口巧妙挡住。云瑞正盯着货架上的金线,胤祥把铜钱收回袖中,开口询问:“这钱币掌柜的可有同款?”
老人慌忙摇头,柜下悬挂的铜铃突然作响。少年借着整理箭杆的动作,用靴尖在云瑞脚边点了点,示意她留意掌柜袖口滑落的铜钱串。
铜钱入手的凉意让云瑞指尖一颤,币缘三道浅痕里渗出的朱砂红,惊得云瑞险些脱手,父亲验私铸钱的法子竟在此应验!胤祥的箭尖在掌柜喉头三寸处停住,清亮的嗓音惊飞梁上燕子:“私铸钱浸朱砂松脂,遇汗即显,这手艺闽南的耗子洞都传遍了!”他故意抬高声调,余光瞥见索额图的管家僵在门槛阴影里。
掌柜袖中滑落的铜钱串突然被箭杆钉住。刹那间,胤祥瞥见云瑞瞳孔骤缩,她认出了锚形烙痕。俯身抽出最末那枚波浪纹钱币,币缘粘着的靛蓝丝线在阳光下泛出海关旌旗的色泽:“去年腊月福州港查获的走私船,货舱夹层也铺着这种线。”他靴尖碾过地上的靛蓝丝线,想起四阿哥密函里‘福州港走私船专用染色,索党海运标记’的朱文标注。“看来掌柜的生意,做到比漕运衙门还深的水里去了?”
铜钱在掌心沁出凉意,云瑞的指甲刮过币缘朱砂痕。十三阿哥那句“漕运水深”让她倏然想起,父亲书房暗格夹层里的潮汐图空白处,用同类靛蓝线绣着“慎行”二字。抬头时恰见管家皂靴碾碎半片枯叶,靴帮沾着的红泥带着浓烈海腥气,那是天津卫码头特有的淤土。
胤禛的千里镜圈住云锦阁晃动的门帘。千里镜里闪过管家皂靴的红泥,他将茶盖轻叩盏沿三声。粘杆处侍卫如鹞鹰扑下,掌柜的哀嚎被市井喧嚣吞没。他想起太子今早的朱批:“铜钱案可办,勿动根本。”将黑子按在棋盘“漕”字位,那里正对着索额图昨夜呈送的海运奏折。“告诉十三,那包福州线料该送毓庆宫当擦枪布。”
云瑞捏紧铜钱退向货架,隔着重影的苏绣,看见侍卫皂靴碾碎地缝里的蓝线头。十三阿哥递来金线匣时,珊瑚禁步缠住了他箭囊系带:“二姑娘要的杭绣。”他俯身解纠缠的丝绳,热气拂过她耳畔,突然压低嗓音:“二姑娘可知?海图上的暗流标记,用的也是这种蓝。”
西洋钟敲响未时,胤礽的裁纸刀刺穿铜钱孔,靛蓝丝线编的索结与索额图腰佩络子如出一辙。“告诉老四,掌柜的舌头比铜钱金贵。”窗外骤起的鸽群惊飞时,他将铜钱按进火漆,熔化的红蜡滴在索额图的请安折上,折角处“海运畅通”四字正被蜡油浸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