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的日头炙烤着毓庆宫琉璃瓦,云瑞背脊紧贴着游廊冰柱,掌心那枚波浪纹铜钱几乎要烙进皮肉。蝉鸣撕扯着凝滞的空气,檐角铁马在热浪中癫狂乱撞,叮当声混着她胸腔里的擂鼓,震得耳膜生疼。游廊阴影里漏下的光斑如碎金,正落在铜钱凹纹里的松脂垢上,那暗褐色的污渍在日光下泛着酸腐气。
她躲在太湖石后,看宫女用银刀在冰镇西瓜上雕缠枝莲纹。红瓤渗出的汁水顺着瓜皮流淌,在青瓷盘里积成小小血泊,映得铜钱上的朱砂痕愈发狰狞。前年此日,福州将军府的穿堂风还裹着咸腥海气。父亲用珊瑚珠串教她辨认澎湖潮汐线,案头摊开的《闽海剿匪纪略》上,朱笔圈注的“海盗借铜钱运银”八字还透着松烟墨香。
潮白河浮尸手中的银锭、琉璃厂掌柜的锚形烙痕、躲在暗处那人靴底的天津红泥,此刻在脑海里聚成狰狞的网。
指尖划过铜钱凹纹,松脂的酸腐气突然化作父亲书房的沉水香。康熙三十三年冬的暴雪还在眼前,送葬队伍抵达府邸时,扶棺痛哭的副将鞋底沾着的铁砂,与这铜钱边缘的砂粒在月光下泛着相同的金属光泽。德州驿站驿丞呈上的“风寒”病案摊在灵前,太医批注的“脉浮而紧”四字被烛泪洇得模糊。
未时三刻的太液池浮着碎金般的日光,太子胤礽用银签拨弄冰鉴里的荔枝,玉扳指在果壳上划出细痕。冰块碰撞声中,索额图拄着龙头拐杖踏入藕香榭,蟒袍鎏金蟒纹擦过雕花木栏时,惊得荷丛锦鲤钻入莲叶底。
太子将荔枝壳抛进池面,涟漪荡碎铜钱状的光斑:“琉璃厂收网的鱼,鳃里还卡着沙。”他盯着索额图腰间玉带扣的锚链纹,那纹路在日光下泛着与琉璃厂铜钱相同的冷光,“九门提督府搜出的钱模,阴刻纹路倒像闽南渔网上的结节,听说那边的渔夫,总爱往网眼里塞松脂。”
索额图将火漆账册摔在石桌,封皮裂痕如刀:“海边的沙,总有几颗磨嘴。”账册滑向太子,露出内页一枚用松脂黏着的铜钱,币面波浪纹与琉璃厂查获的私铸钱分毫不差,“上个月在渡口值夜的更夫,说夜里听见漕运码头有‘磨钱'声,第二日就‘失足'落了水。”
池面突然卷起热风,将荷香吹得紊乱。太子捏碎手中荔枝,红汁滴在账册铜钱旁,“闽南的松脂能填钱纹,也能堵人嘴。”他用银签挑起冰块,看融水在石桌上漫成锚链形状,“索相可知?在琉璃厂的密室里,查获出半片鱼鳞,和九门提督府钱模上的纹路,倒是同个模子。”
胤礽捏碎手中荔枝,红汁滴在账册“闽海”二字上。他用玉玦轻叩石桌,玦身撞出的脆响惊散了停在账册上的蜻蜓:“暹罗来的苏木,码头上说少了三船,报关册上却写着‘遇风沉没'。”说着推开身边的紫檀匣,里面躺着截浸透海水的苏木,“听说运苏木的船,总在澎湖换锚。”
索额图端起冰镇酸梅汤的手顿在半空,汤面冰块映出太子腕间蟠龙玉玦,蟒袍下摆扫过石桌暗纹:“澎湖列岛的礁盘,总有些船‘触礁'沉了。”指节敲了敲账册里夹着的《顺风相送》残页,那页“澎湖针路”图上,用指甲划出的锚链痕穿过标注“石”字的暗礁,“去年有艘运苏木的船,就在‘石礁'附近‘弄丢'了罗盘。”
蝉鸣突然拔高声调,胤礽用银签挑起苏木截面上的树脂:“这玩意儿遇潮会胀,倒像某些人的钱袋。”他故意将银签戳进树脂铜钱的中心,“听说那艘沉船上的罗盘,和九门提督府搜出的钱模,倒是同个匠人教的手艺。”
索额图的拐杖重重顿地,他盯着太子银签下的树脂铜钱,想起去年福建水师呈送的密报:“遇风沉没”的商船,货舱里塞满了刻着波浪纹的铜钱。“澎湖的锚链沉在海底多年,倒有人捞出些带血的。”他望着池面闭合的荷花,“去年捞锚的人,如今在德州驿站当驿丞。”
胤礽将账册推回时,银签刺破“海运”二字的力道震得石桌轻颤,笔尖停在褪色的朱砂印上。“暹罗苏木的税银,还得劳索相费心。”他用银签挑起一粒荔枝,果肉在日光下透着诡异的红。看着索额图靴底未蹭掉的天津红泥,想起三日前呈给康熙的《河工图》上,相同的红泥正沾在标注漕运码头的朱砂点旁。
索额图端起酸梅汤的手顿在半空,汤面浮动的冰块映出太子腕间蟠龙玉玦的冷光。池面突然卷起热风,将闭合的荷花吹得簌簌发抖,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混着蝉鸣落下:“老臣这就去户部核账。”
胤礽望着索额图离去的背影,玉玦在掌心转出冷冽的弧光。九曲桥栏上的石狮子口中,那枚被日头晒得发烫的石珠突然坠落,砸在账册“闽海”二字上,将褪色的朱砂印震得四分五裂,如同他与索额图之间,那层用松脂黏合的利益契约。
七月初七的荷灯在藕香榭檐角连成星串,淡粉色纱罩浸着太液池的月华,将游廊石板染成朦胧的霞色。云瑞穿针的指尖刚触到珊瑚珠,竹帘外忽然传来靴底碾过碎石的轻响,那步频急促却沉稳,像极了前日在乾清门外听见的军机大臣脚步声。
“在忙玉嫣的生辰礼?”胤礽撩帘而入时,月白常服下摆沾着未及拂去的灯油点,右袖里六百里加急军报特有的封缄暗纹在烛光下显形。腰间铁蝉玉带扣的蝉翼边缘凝着细砂,云瑞认出那是武备院试炮时溅上的铁星,与父亲旧时铠甲缝里的砂粒同色。
“这珊瑚珠的颜色,倒像太液池傍晚的晚霞。”他目光落在绷架上的并蒂莲绣样,指腹在并蒂莲的莲心处停顿,袖口滑出包裹兵部塘报的半幅藏蓝织金缎封套,缎面上“噶尔丹”三字的暗纹被手指摩挲得发亮。他说话时,云瑞注意到他眼下的青黑,那是连日熬夜留下的痕迹。
“殿下今日似乎格外劳累。”云瑞递过青瓷茶盏,触到他指尖的冰凉时,才注意到他拇指内侧因常年握笔批阅奏章磨出的薄茧。西洋自鸣钟敲过戌时三刻,铜铃报时声里,云瑞瞥见他内袋露出的明黄折角。胤礽似是察觉,侧身用玉带扣挡住视线,铁蝉纹在烛火下投出冷硬的影:“乾清宫的沙漏刚转完第三轮,皇阿玛还在看噶尔丹的兵防图。”他望着池中浮动的荷灯,灯影在他眼下的青黑处明明灭灭,“漠北的雪片军报,比闽南的海雾更磨人。”
他忽然咳嗽起来,袖中滑出半幅折叠的兵部塘报。云瑞眼尖看见边角写着“噶尔丹部东进”的急讯,报尾用朱砂标着“八百里加急”。胤礽似是察觉她的注视,起身拨弄荷灯的流苏:“这灯穗的结,倒像漠北牧民系马的绳结。”他说话时,内袋的明黄折角恰好被流苏遮住。
荷灯的烛芯爆出灯花,云瑞看见他常服下摆沾着的铁砂。胤礽顺着她的目光拂去砂粒,铁蝉玉带扣在烛光下映出冷光:“这几日议剿匪方略,倒忘了玉嫣的生辰。”他从袖中取出个紫檀匣,匣底垫着的明黄绸子边角。匣内并蒂莲耳坠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太子将匣子推近时,云瑞闻到他袖中散出的沉水香,此刻却混着淡淡的火药味。“听闻玉嫣爱莲,”他说话时,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匣盖边缘,“这对耳坠的莲心,倒像你绣囊上的珊瑚珠。”
云瑞接过匣子时,发现内壁刻着极浅的缠枝纹。胤礽忽然伸手替她拨开发间被烛火映红的碎发,指尖擦过耳畔时顿了顿,似想触碰又收回:“这几日见你清减了些。”他指了指案上的青瓷罐,“御膳房新做的荷花酥,用的是江南进贡的莲子。”
揭开瓷盖的瞬间,云瑞看见酥皮上印着清晰的水波纹。胤礽见她愣住,轻笑一声:“御厨总说我苛责,偏要拿军务图做点心模。”他说话时,自鸣钟敲过亥时,远处上书房方向传来梆子声,三更天的梆子与军机处的铜钲声重叠。
“漠北战事若起,京中或有动荡...”他的声音忽地停顿,铁蝉玉带扣撞上石桌发出脆响,荷灯的光映在他眼底的青黑处,像极了塘报上用朱砂圈出的漠北沙暴区。云瑞望着胤礽袖口露出的火漆印,忽然想起杏翎说的“太子书房灯燃至半夜”,原来那些熬夜的时辰,都化作了眼前人指尖的凉意与眼底的疲惫。
胤礽将盏荷灯递给云瑞,灯影将他眼下青黑映得愈发浓重:“七月十五的盂兰盆会,若得空...”话未说完,军机处的苏拉已在廊下急呼“太子爷”,他眼中闪过一丝无奈,转身时袍角扫过云瑞的绣架,绷架上的并蒂莲被带得轻颤。
云瑞握着荷灯站在游廊,看胤礽的身影消失在月华里。
荷灯的火光在夜风中摇曳,将云瑞的影子拉得细长。她低头看着手中灯盏,发现灯罩内侧用极细的笔触绘着漠北舆图,蜿蜒的墨线勾勒出长城之外的关隘要道。远处传来更夫敲梆的声响,与武英殿方向隐约的铜钲声交织,在夜色中荡出层层涟漪。想起方才胤礽转身时,那枚从袖袋滑落的铜制令箭,上面“勤政亲贤”四字在荷灯映照下泛着冷冽的光。夜风卷着太液池的水汽拂过游廊,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与御花园新开的木樨香气纠缠不清。
荷灯忽然剧烈晃动,灯影在石板上投出斑驳的痕迹。云瑞抬头望见北斗星正悬在乾清宫飞檐之上,而东宫方向的天空却聚起铅灰色的云,隐约有雷声滚过,如同漠北铁骑踏破荒原的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