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九,毓庆宫琉璃瓦上的晨露还未蒸尽,八宝攒盒已堆满紫檀长案。冰镇的白瓷盆排排铺开,盆中浮着新采的莲蓬,碧绿莲子滚着晶莹水珠,映着金砖地,将盛夏的燥气滤成满室清冽的荷香。廊下新悬的荷灯是连夜赶制的并蒂莲样式,灯罩用的是太子亲赐的杭绣云锦,细密针脚在晨光里流淌着柔和的光泽。
紫檀长案上,鎏金盖碗腾起的氤氲热气,将侍立在侧的玉嫣袖口繁复的孔雀翎金线映得恍惚不定。她指尖几不可察地轻颤,那金线绣的凤凰尾羽在袅袅茶雾里晃出破碎的影。案头的明黄礼单上,“台湾珊瑚树”“暹罗犀角雕”等字样,件件皆是催命符。
女眷们被安置在稍次一席的紫檀圆桌旁,气氛与主桌的热络相比,显得格外沉静。偶尔响起的,不过是几句应景的客套话,细碎得如同风吹过珠帘。云瑞坐在太子妃的下首位置,目光悄悄扫过席面。
正对而坐的三福晋董鄂氏,着一袭淡蓝色丝质旗装。深兰色的丝线在衣料上精心绣出星星点点的蓝雪花,清冷素雅,衬得她眉宇间更添几分疏离。云瑞偷眼打量,发觉灵珊格格的眉眼轮廓果然与她有几分相似,只是气质迥异。三福晋的清冷如霜雪,而灵珊的热烈活泼则像暖阳,相较之下,云瑞还是觉得灵珊更易亲近些。
除了三福晋,席上其他女眷,云瑞大多不识。唯有一人,甫一入席便引起了她的注意,太子侧福晋李佳氏。方才在回廊,杏翎还低声与她提过:太子爷在康熙二十八年和三十三年先后迎娶了李佳氏与林氏两位侧福晋,皆居于撷芳殿。传闻李佳氏性情温婉如水,为人低调持重,颇得太子欢心。此刻见她端坐席间,果然言语极少,只偶尔浅笑应和。她穿着一身藕荷色暗花缎旗装,发髻间簪着几朵小巧的珍珠花,通身无过多华饰,举止却端庄得体,自有一股清雅不失华贵的气韵,与传闻丝毫无差。
八阿哥胤禩踏入宴席时,月白锦袍上的银线藤纹在晨光里泛着柔润的光泽,眉梢眼角蕴着的笑意,像春风拂过太液池,留下的粼粼碧波。他执礼的动作行云流水,袍角纹丝未动,双手将一幅卷轴捧得与肩齐平,姿态恭敬无匹:“臣弟恭贺太子妃芳诞。此《莲塘乳鸭图》乃臣弟偶得,笔意清新,野趣盎然,唯愿博娘娘清雅一笑。”话音温润,如珠落玉盘。
云瑞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画卷上。忽然想起父亲书房也有同款摹本。八阿哥胤禩似有所感,目光如蜻蜓点水般掠过女眷席,最终停留在云瑞身上,唇边笑意深了几分,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温和:“这位想必是石都统府上的二姑娘?”他手中的湘妃竹折扇轻摇,扇骨在指间灵巧地翻转,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云瑞发鬓间那几颗圆润的珊瑚珠,钦天监密档里那句“石文炳女命带凤凰”的朱批骤然浮现心头。扇面微抬,堪堪掩住唇畔一丝玩味的弧度,这颗被太子党捧在掌心、视若祥瑞的棋子,不知在索额图与皇权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里,能走出几步令人惊艳的妙手。扇面上“凤仪”二字的墨痕尚带新润,他声音温煦如故:“早就听闻格格是福泽深厚的祥瑞之兆,今日一见,果然气度清华,不同凡响。”
云瑞心头微凛,面上却只作寻常,起身离席,向着八阿哥方向轻轻一福:“八爷谬赞,云瑞愧不敢当。”她声音清亮,姿态落落大方,藏在袖中的手指却不自觉地攥紧了丝帕。宴席间丝竹悠扬,八阿哥手中那柄折扇的扇骨,却始终精准地、不疾不徐地敲击着《清平乐》的节拍,仿佛在无形的空气中,遥遥呼应着主桌太子方向传来的阵阵笑语。当宫女手捧缠枝牡丹纹金盏鱼贯而入时,他忽然用扇尖在案几上极轻地点了一下,动作细微如拂尘,却惊得一只停歇在画轴上的碧眼玉带蝶倏然振翅,慌乱地扑入光影交织的殿宇深处。
累丝金冠下,胤礽目光沉静如深潭寒水。他指间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冰沁入骨的翡翠扳指,视线掠过胤禩那完美得无可挑剔的恭敬姿态,最终在那幅《莲塘乳鸭图》上停留了片刻。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从胤禩踏入殿门那一刻起,他锐利的目光便已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眼角余光那看似无意的一瞥,那目光,曾在礼单上“暹罗鸽血石”旁那抹刺目的朱砂批注上,足足停留了三息之久。八阿哥身上那月白锦袍,银线藤纹缠绕蔓延,巧夺天工地掩去了唯有上书房行走大臣方能使用的特殊服制细节。那柄写着“凤仪”的折扇在他指间轻旋,带起的微风仿佛搅动着殿内看不见的暗流。胤礽心中冷笑:好一个“凤仪”,好一个笑语盈盈下的分寸拿捏!
酒过三巡,气氛渐热。十阿哥胤䄉性子跳脱,几杯酒下肚便有些忘形。他端着鎏金酒杯,摇摇晃晃地离了阿哥们的坐席,径直朝着女眷席这边走来,目光灼灼地锁定了云瑞:“石二姑娘!今日太子妃娘娘芳诞,大喜的日子,你怎么只坐着喝茶?来来来,我敬你一杯!”他嗓门洪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莽撞和热情,引得女眷席上众人纷纷侧目。三福晋董鄂氏微微蹙眉,侧福晋李佳氏则垂眸,执起帕子轻轻按了按唇角,神色依旧温婉平静,只是那捏着帕子的指尖,似乎微微收拢了些。
胤䄉端着鎏金酒杯晃到女眷席时,胤祥下意识攥紧了腰间的封带。他看见云瑞握着茶盏的指尖泛白,就连袖口珊瑚禁步都在轻轻颤抖。靴底的铁砂蹭过金砖,指尖刚触到酒壶,却见太子从主位起身的袍角扫过烛火,那团明黄影子让他猛地顿住,袍摆上还沾着昨夜抄经的墨痕,此刻却快过他半息挡在云瑞身前。胤祥退后半步时,撞到身后的铜鹤香炉,炉灰簌簌落在箭袖上,化作一朵朵晕开的云。
云瑞看着递到面前那杯晃动的琥珀色酒液,一时有些无措。她素来不擅饮酒,更不习惯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正待婉拒,一个清朗沉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老十,莫要胡闹。”
胤礽不知何时已离了主位,缓步走近。他脸上带着兄长式的无奈笑意,却不容置疑地伸手,稳稳接过了胤䄉递向云瑞的那杯酒。“你二嫂的生辰,你倒跑来闹她妹妹。云瑞年纪尚小,不惯饮酒。这杯酒,孤代她喝了。”说罢,胤礽手腕微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流畅自然,带着储君特有的威仪与从容。他将空杯轻轻放回胤䄉手中,顺势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半是玩笑半是告诫:“要敬酒,去敬你那些能喝的哥哥们去,莫在这里扰了姑娘们的清静。”
胤䄉被太子这么一挡,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顿时有些讪讪,却也不敢再无赖:“二哥说的是,是我莽撞了,二姑娘莫怪!”对着云瑞胡乱作了个揖,便端着酒杯溜回阿哥席去了。
女眷席上,三福晋董鄂氏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恢复清冷。侧福晋李佳氏依旧垂眸,只是那捏着帕子的手,悄然松开了些。其他女眷交换着微妙的眼神。
云瑞脸颊微热,低声道:“谢太子爷解围。”她飞快地抬眼看了胤礽一下,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眼神似乎比平时柔和些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令人安心。
胤禩执着酒盏,唇边噙着那抹不变的温润笑意,目光在太子和云瑞之间不着痕迹地流转了一圈,扇骨在掌心轻轻一扣。看来,这位石家二姑娘在太子心中的分量,比预想的还要微妙一些。有意思。
胤禟将一只沉甸甸的鎏金锦盒往紫檀长案上“哐当”一搁,盒盖上镶嵌的硕大玛瑙帽正映着太子妃腕间那串光润的东珠手串,流光溢彩。“二嫂快瞧瞧这宝贝!”他声如洪钟,带着毫不掩饰的张扬,亲手掀开盒盖,鸽血红的宝石在晨光中流转火彩。“暹罗贡使亲口跟臣弟说的,”胤禟刻意拔高了声调,手中折扇“笃笃笃”地敲击着鎏金盒盖,“这般成色、这般大小的鸽血石,整个南洋,一年也难寻出两颗!”他目光扫过众人惊羡的脸,最后故意在太子胤礽的方向顿了顿,嘴角咧开,“怕是比皇阿玛去年万寿节得的那颗,还要大上一圈!”
胤礽端起的青玉茶盏堪堪停在唇边,盏中澄澈的茶汤映着他骤然微凝的眸色。那鸽血石的光芒太过刺目,老久敲击盒盖的扇骨声与铁马相和,更添了几分刻意的喧宾夺主。这哪里是献宝,分明是敲锣打鼓地向所有人宣告他通商南洋的泼天财力与手眼通天的人脉。他的目光并未在那价值连城的宝石上过多停留,反而如冷电般扫过胤禟那张因得意而微微泛红的脸庞,最后沉沉落在老八胤禩那张始终温润含笑的侧影上。一个台前锣鼓喧天,一个幕后气定神闲,这出双簧,真是唱得愈发炉火纯青了。指间的翡翠扳指硌在骨节上,留下冰凉坚硬的触感。
玉嫣察觉到胤礽刹那的凝滞。微微倾身,葱白的手指状似亲昵地轻轻扯了一下胤礽腰间垂落的明黄流苏璎珞,声音温婉如春水,带着恰到好处的提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太子爷,九弟这份厚礼,这鸽血石的成色,确是稀世罕见。”她含笑的目光投向阶下,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洞若观火的清明。
胤礽猛地回神,对上太子妃那双含笑的眼眸。她的眼底,清晰地映照出自己方才因专注观察而略显外露的审视。心头一凛,这满殿的喧嚣,满案的珍馐,终究是太子妃的生辰宴,是毓庆宫的脸面。储君的失仪,片刻都不允许。他瞬间敛起所有外泄的心绪,指节松开扳指,端起那盏温热的茶,对着身旁玉嫣,也对着阶下心思各异、暗潮涌动的兄弟们,露出了一个属于储君的、端方持重且无懈可击的笑容:“九弟有心了。此等稀世奇珍,正配得上太子妃的华诞。”目光转向胤禟,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南洋物华天宝,九弟经营得力,为皇阿玛分忧,亦是我大清之福。”
席间众人连忙附和,一时颂扬声起,将方才那片刻的微妙凝滞淹没。唯有八阿哥,执着酒盏,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掠过胤礽完美无瑕的笑容,最终落在云瑞低垂的侧脸上,扇骨在掌心轻轻一扣。
生辰宴结束,众人告退,在宫道转角处云瑞看见太子正立于檐下,听他温声嘱咐:“今日老十莽撞,不必放在心上。回去让厨房煮碗安神汤。”
晨光刺破紫禁城的薄雾,丹陛间的金砖映着靛蓝天光。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舒穆禄·鄂缮攥紧象牙笏板出班,蟒袍下摆扫过冰凉的石阶:“臣弹劾太子胤礽收纳逾制贡品,僭越礼法!”话音撞在太和殿的铜鹤上,惊起檐角铁马一阵急响。
“所呈何物逾制?”康熙指尖叩击着龙纹御座,鎏金扶手反射的光晃过鄂缮颤抖的袖口。
御史高举誊抄礼单,黄绫封面上“康熙三十六年”的朱砂批注在晨光中透着诡异的鲜亮:“暹罗鸽血石尺寸超规,九阿哥更言‘比皇上寿辰石还大’!视礼法于无物。且此批注墨色浮于纸面,分明是意图掩盖逾制之实,此乃欺君!”语毕,几位依附大阿哥胤褆的御史也纷纷附议,言辞激烈,朝堂之上一片死寂。胤褆立于班列之中,眼观鼻,鼻观心,面色肃然,仿佛此事与他毫无干系,唯有紧握的拳心泄露一丝紧绷。
胤礽神色平静,撩袍出列,向康熙深深一揖,声音清朗:“皇阿玛明鉴!九弟年少鲁莽,宴席之上口无遮拦,儿臣当时已觉不妥,事后亦曾训斥。然其所献鸽血石,绝无逾制!”他微微侧身,目光扫过鄂缮,“左副都御史所言礼单墨迹伪造,儿臣不知从何说起。儿臣倒有一物,可证清白。”说罢,他抬手示意。
侍立在殿门阴影处的一名御前太监立刻躬身趋前,手中捧着一个覆着明黄锦袱的紫檀托盘,低眉敛目,步履沉稳地走到丹陛下,跪下,高高举起托盘。
胤礽亲手揭开锦袱,露出托盘上一本深蓝色封皮、纸张略显陈旧的册子。“此乃内务府造办处贡品入库原始档册,”胤礽的声音清晰地在肃静的乾清门回荡,“请皇阿玛御览,暹罗贡使于今岁四月所呈鸽血石原始记录在此!尺寸、重量、成色,皆与规制相符,绝无逾制之说!九弟宴席所言,皆因少年心性炫耀所致,儿臣御下不严,甘领训诫!”
早有另一名太监接过册子,恭敬呈于御前。康熙目光如电,迅速扫过那泛黄的纸页,上面工整的墨迹、内务府特有的印鉴、记录的日期,清晰无误地显示着鸽血石的尺寸,确在规制之内!那墨色,是经年的沉稳,绝非新墨可仿。
鄂缮的脸色便煞白如纸,内务府火漆印的裂纹与广储司底档完全吻合,鸽血石的记录尺寸恰在规制线内:“那黄绫礼单上的朱批日期…”
“鄂缮大人所指礼单,”胤礽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已查明,乃是有人勾结内务府存档司笔帖式,于生辰宴前夜,盗用印信,篡改誊抄!其目的,便是伪造本太子收纳逾制贡品的证据,构陷储君!”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炬刺向鄂缮身后那几位面无人色的御史,最后,若有实质地扫过大阿哥胤褆紧绷的侧脸,“而指使他们伪造证据、串联构陷的幕后之人,其心之险恶,其行之卑劣!请皇阿玛为儿臣做主,彻查此等宵小,肃清朝纲!”
朝堂之上,落针可闻。大阿哥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怒,随即看向御座上沉默不语的康熙,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御座上的康熙忽然轻笑,指节在扶手龙纹的眼睛处停顿:“三司会审吧。“”他望着阶下大阿哥骤然绷紧的下颌,“舒穆禄·鄂缮等羁押,胤禟罚俸一年。”目光转向太子时,语气陡然转沉:“你这储君,也该抄百遍《孝经》,想想'兄友弟恭'。”
散朝的钟鼓响起时,八阿哥胤禩看见大阿哥攥碎了朝珠上的珊瑚豆。而太子经过养心殿檐角时,恰好有松针落在他发间,三日前毓庆宫的书房外,也曾有相同的松脂味飘进窗棂。
尘埃落定,又似暗流未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