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朱墙劫:霜覆琉璃 > 第十三章 烛影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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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毓庆宫书房。

云瑞寻了个太子妃交代送经文的由头,来到太子书房外。殿内灯火通明,却异常安静。

引路太监的禀报声像投入静水的石子,胤礽调整了呼吸频率,让胸膛的起伏显得更加沉缓。他听见云瑞推开殿门时,铜环与门轴摩擦发出的轻响。墨香与烛油味涌进来的刹那,他注意到她袖中折页的轮廓,正是昨日故意遗落在偏殿的噶尔丹军粮奏折,折角处还留着珊瑚枝的涂鸦,那是他抛下的饵。

轻轻推开厚重的殿门,一股浓郁的墨香和淡淡的烛油味扑面而来。书房内烛火高烧,映照着堆积如山的奏本舆图。胤礽竟伏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睡着了。他侧着脸,枕着一叠摊开的《河工图》,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眼下那圈未消的青黑在烛光下尤为明显。另一侧,厚厚一摞抄写好的《孝经》纸张码放得还算整齐,但最上面几张被压得有些褶皱,墨迹淋漓,显然是在极度困倦中完成的。

当云瑞的脚步声停在书案前三步时,胤礽的拇指悄悄摩挲着《河工图》上的朱砂标记。他能听见她的呼吸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与三日前在太液池畔拾到奏折时的频率完全一致。

云瑞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醒了他。目光扫过案头,看到了自己袖中那份被小心叠好的奏折合页。她正思忖着如何悄悄放下,一件搭在椅背上的玄色披风映入眼帘。

玄色披风刚离椅背,烛火“噼啪”爆响。云瑞看见《河工图》边缘压着的抄经纸,背面的“云瑞怕黑“四字像突然活过来,笔画里渗出的松烟墨在烛影中游走。生辰宴那晚的细节瞬间涌来:九阿哥的哄笑、自己绊倒时的窘迫、太子那句“备盏明角灯”的淡语——此刻才知,那轻描淡写背后,是用最沉的墨在抄经纸背刻下的记挂。

抄经纸的毛边蹭过她手腕,每字的起笔都带着箭镞的锐利,收笔却如珊瑚枝般柔缓。当她的指尖触到“怕”字的竖心旁,那里的纸页比别处薄三分,分明是笔尖在此停顿过久。胤礽均匀的呼吸声突然紊乱,她惊觉他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的阴影里,瞳孔正微微颤动。

胤礽忽然攥住她手腕的力道带着火药灼痕,云瑞听见自己的脉搏在他掌心狂跳。他骤然锐利的眼神扫过她袖中奏折,却在看清是她时,锋芒瞬间褪成慌乱。松开手的动作快得像被烫到,云瑞却已触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又握剑留下的。

肌肤相触,两人俱是一震!

松开手的瞬间,视线却在她因紧张而显得格外白皙、甚至指尖透出一点凉意的双手上停顿了一瞬。素绢包裹的菱花镜塞进掌心时还带着体温,镜背刻着的缠枝纹让她想起九阿哥的扇骨,却在纹络交汇处多了个极小的锚形。“宫里夜路暗”的沙哑声线擦过耳膜,云瑞望着他喉结滚动的弧度,突然懂了为何太液池畔他总说“早些回”,那不是命令,是怕她走在没灯的游廊。

云瑞捏着那方温热的镜匣,素绢下的凉意被体温焐得渐渐柔和,倒比掌心的温度更让人心头发颤。

胤礽的目光掠过那折页,又回到她低垂的脸上。喉结微动,最终只是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这个动作,与三日前康熙驳回他亲征噶尔丹的奏请时,一模一样。

而那份被太子遗落又归还,写着“噶尔丹军粮”和珊瑚枝涂鸦的奏折合页,此刻正静静躺在书案一角,见证一切。书房内,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和着一份无声流淌的暖意与悸动。

退出书房时,廊下的风卷起云瑞的裙角,露出内衬绣着的珊瑚枝,而书房内传来纸张翻动的窸窣,大约是太子正在将“云瑞怕黑”的抄经纸,重新压在《河工图》的澎湖暗礁上。

镜匣的余温在掌心久久未散,云瑞忽然想起父亲曾说“皇家恩宠如烛火,亮时暖人,灭时灼人”,而此刻指尖的温度,却像极了幼时父亲把她冻僵的手塞进怀里的感觉。

康熙三十四年・中秋宫宴

卯时三刻的天坛圜丘坛浸在薄雾里,太子胤礽身着青釉色祭天礼服,十二章纹在晨光中泛着幽蓝。他执玉璧恭立圜丘顶层,听着礼部尚书唱赞“皇太子臣胤礽,敢昭告于昊天上帝”,声音透过三层汉白玉栏杆。陪祭的十阿哥胤䄉偷瞄太子腰间的斋戒牌,见那上面“敬天法祖”四字用的是康熙亲赐的和田墨玉,比自己的象牙牌重了不止三分。

太庙祭典更显庄肃。胤礽手捧祝文踏过丹陛,明黄伞盖下的衮龙袍随步履起伏,十二章纹里的星辰纹恰好与太庙藻井的北斗图案重合。当他将祝文放入燎炉时,松脂与檀香的烟气升腾,祝文上“祈祖宗庇佑储君”的朱批在火中蜷曲,像极了三日前他在毓庆宫烧掉的密信。

夜宴的乾清宫悬着二十四盏羊角宫灯,水晶穗子映着金砖地,将孝惠章皇后座下的九龙屏风照得通明。荣妃带着三阿哥胤祉敬酒时,云肩下的赤金蟒纹擦过桌沿的琉璃海晏河清盘,盘里的月饼摆成月宫形状,莲蓉馅的甜香混着妃嫔们的花露水味,熏得十阿哥直揉鼻子。

八阿哥胤禩向康熙敬酒时,月白锦袍上的银线藤纹在灯影里晃成水波。他手中的琉璃盏盛着江南贡酒,酒液映出康熙鬓角的新雪——那是昨日批阅军报时熬出的白发。四阿哥胤禛立在廊柱阴影里,数着殿内三十六根蟠龙金柱,每根柱子上的云纹走向,都变成他袖中密信里的漕运路线。

云瑞望着天上的满月,想起石府的中秋夜。那时父亲会在庭院里架起箭靶,射中悬着的月饼便能得赏,她曾用小弓射中过莲蓉馅的,被父亲举过肩头夸“有将门女气”。杏翎端来的苏式月饼摆在缠枝莲纹石桌上,玫瑰细沙馅的甜腻气飘进鼻腔,让她想起三夫人亲手做的椒盐月饼,饼皮上总印着个小小的锚形——那是父亲海运船队的标记。

“十阿哥送的是自来红,十三阿哥差人送来的是松仁鹅油。”杏翎用银签戳着月饼,“偏殿的小厨房还煨着藕粉桂花糖糕,是太子妃特意吩咐的。”她说着,将一碟水晶饼推过来,饼皮透明得能看见里面的百果馅,“这是苏州进贡的,说吃着不腻。”

太监掀起棉帘时,身上的蓝布褂子还沾着御膳房的面粉。他捧的提盒里铺着杭绸,六块月饼摆成海棠形,表皮是极细的麦粉,隐约能看见里面的笋丁肉臊。“太子爷说要按石府的方子做,”太监指着其中一块,“这是鸡丝椒盐的,火厨特意从杭州接来,说格格小时候最爱拿这个配茶。”

云瑞咬下一口,笋丁的鲜脆混着花椒的微麻在舌尖绽开,正是三夫人每年中秋必做的口味。当年父亲出海前,总会让厨房做上一匣带着,说“海上的月亮太咸,得用家乡的椒盐压一压”。太监递来的家书用桑皮纸包着,签条上的“云儿亲启”写得龙飞凤舞,三夫人的字迹里还带着当年跟着父亲学写军报的刚劲。

信笺上的朱砂印还是石府的锚形徽记,三夫人絮絮叨叨写着:“你叔父从福建运来的荔枝蜜,给你留了两罐;福泰那孩子学走路,总往你以前的箭房钻;前儿府里挖荷花缸,竟挖出你小时候埋的箭镞...”云瑞摸着信纸上的褶皱,那是三夫人哭过的痕迹,泪痕在“勿念”二字上洇出淡淡的晕。

窗外传来乾清宫方向的丝竹声,想必是八阿哥又在献唱昆曲。云瑞将家书贴在胸口,忽然听见杏翎低呼:“格格快看!”只见太液池方向漂来盏明角灯,灯上用墨笔画着石府的箭楼,灯芯旁压着张纸条:“箭楼月色,与宫中一般。”那字迹是太子特有的飞白体,竖勾处带着箭镞的锐利。

七月流火未息,八月的紫禁城像口密封的蒸笼。云瑞坐在毓庆宫偏院的石榴树下,手中湘妃竹扇摇出的风带着热浪。杏翎端来的冰镇银耳汤浮着几块菱形冰碎,那是太子从自己份例里省下的,雪池冰窖自明代沿用至今,今年因重修窖顶,冰块储量锐减至往年三成。

“九阿哥生辰那日,内务府用了三百块冰镇寿桃。”杏翎压低声音,银簪子划过碗沿,“听说十阿哥的生辰礼单上,有西洋进贡的冰鉴。”云瑞望着汤里融化的冰碴,想起三日前太子差人送来的明黄锦盒,里面码着十二块方冰,每块都用素绢包着,边角还带着御膳房冰匠的凿痕。

三更梆子响过,云瑞又在数星星。游廊下的铜鹤香炉飘来安神的艾草味,那是太子特意让李德全送来的。她摸出袖中半块鸡丝椒盐月饼,是中秋那日剩下的,饼皮已潮得发软,却还留着苏州火厨的手艺。忽然听见墙外传来马蹄声,想必是兵部的塘报又到了,自八月初十起,这样的急报几乎夜夜都有。

十阿哥那日在院外徘徊时,云瑞正对着铜镜描眉。他隔着竹帘影影绰绰的身影,让她想起生辰宴上他莽撞敬酒的模样。如今却连照面都刻意避开,唯有十三阿哥还会差人送些松仁鹅油月饼,附的帖子总说“京中盛暑,望多珍重”。杏翎说十三阿哥近日总泡在火器营,连箭袖上都沾着硝石粉。

噶尔丹自康熙十九年统一漠西蒙古后,野心渐炽。他在沙俄支持下东进,于康熙二十七年击败漠北喀尔喀蒙古,迫使土谢图汗南逃。康熙二十九年乌兰布通之战,清军虽胜却未能彻底剿灭,噶尔丹遁入漠北休养生息,如今卷土重来,前锋已至漠南乌珠穆沁部。

乾清宫的御案上,康熙用朱笔圈着军报:“噶尔丹言‘夺取黄河为马槽'”。陪驾的索额图捻着胡须:“陛下,漠南距京畿仅七百里,不可不防。”明珠党余孽、现任理藩院尚书的阿密达突然叩首:“臣请调热河驻军拱卫京师!”却被康熙掷出的茶盏吓退:“朕若畏敌如此,何以面对太祖太宗?”

九月初三,云瑞在御花园偶遇李德全。他怀里抱着的《朔漠方略》掉出张纸条,上面用满汉双语写着“驼马三千,水草路图”。远处的箭亭传来金属碰撞声,她望见太子正与费扬古将军试射新制的子母炮,炮口喷出的硝烟里,隐约有股熟悉的松烟墨味。

掌灯时分,杏翎捧来件玄色劲装:“爷说夜里凉,让格格添件衣裳。”云瑞摸着衣料里子绣的箭羽纹,忽然想起父亲的旧甲。窗外传来八阿哥府邸方向的丝竹声,却比往日多了急促的鼓点,像是在演练《秦王破阵乐》。

康熙三十四年九月,噶尔丹率三万骑兵沿克鲁伦河东进,扬言“借道漠南,朝拜五台山”。康熙召集群臣于懋勤殿,展看传教士绘制的《皇舆全览图》,手指在昭莫多位置重重一点:“噶尔丹远来疲敝,朕意亲征,直捣其巢。”

云瑞在胤礽书房见到的《河工图》已换成《朔漠舆图》,图中漠南各旗的牧地用不同颜色标注,乌珠穆沁部的位置插着小旗,旗面写着“噶尔丹前锋”。胤礽圈点军报的朱砂笔搁在“命太子监国”的上谕旁,砚台里的松烟墨还未干透,旁边放着未写完的《监国条例》,第一条便是“整饬吏治,以固根本”。

云瑞再次失眠的夜里,听见毓庆宫方向传来压抑的争吵。胤礽的声音透过窗纸:“火器营的硝石必须三日到京!”紧接着是瓷器碎裂声。她攥着父亲遗留的箭镞,那上面还留着澎湖海战的盐霜。忽然明白太子送冰时为何总问“夜里可曾听见雷声”。

九月初十,康熙下旨亲征的邸报传遍宫闱。云瑞看着邸报上“朕将亲统六师,肃清漠北”的朱批,想起太子前日塞给她的锦盒,里面除了冰块,还有块刻着“平安”的玉佩,玉佩背面用极小的字刻着“噶尔丹未灭,朕心难安”,那是胤礽模仿康熙的笔迹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