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十的阿哥所悬着二十四盏羊角宫灯,灯穗上的珊瑚珠随着戏台上的鼓点轻颤。深秋的夜风卷着落叶掠过廊下,胤䄉敞着酱色蟒袍的领口,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素色中衣,那是他生母温僖贵妃亲手缝制的常服,自去年贵妃薨逝后,他便常穿这件旧衣抵御心口的寒意。
戏台上《长生殿》正唱到“问双星,朝朝暮暮,争似我和卿!”,胤䄉突然抓起酒坛往石桌上一磕,琥珀色酒液溅在寿桃供桌上,在宫灯映照下泛着冷光。掌班的老伶人慌忙示意鼓师停奏,却见他指着云瑞鬓边的银簪,酒气冲得台上台下鸦雀无声:“石家二姑娘这簪子,倒像我母妃宫里的旧物!”
云瑞被胤䄉忽如其来的醉态惊得心下一窒,攥着袖中的紫檀镇纸起身往前一步,镇纸正面的“万寿无疆”刻字被掌心汗渍洇得模糊。这是她替太子妃备下的寿礼,此刻却因十阿哥的忽然发难不得不取出。胤䄉伸手拽住她的衣袖,镇纸“啪”地砸在青砖上,惊得廊下鹦鹉学舌般叫着“醉了!醉了!”。
胤禩手中紫檀佛珠上的蜜蜡坠子在灯下发着柔光。他起身替胤䄉斟酒,不着痕迹的将云瑞与胤䄉之间隔出条缝,“十弟,温僖贵妃在天有灵,见你如此开怀定会心安。”话音未落,十阿哥又攥住他的手腕,盯着他腕间的佛珠:“八哥这紫檀,比母妃陵前的香还沉!”
十阿哥攥着八阿哥手腕的指节泛白,琥珀色酒液顺着袖口滴在紫檀佛珠上,将檀珠上的刻字浸得发黑。十三阿哥猛地起身时,腰间白玉佩撞在桌沿,他刚要上前搀扶,却被四阿哥用眼神止住,四阿哥正盯着十阿哥靴底的泥渍,那湿土中混着半片枯萎的金盏菊,正是温僖贵妃陵前特有的贡品花卉。
“十哥,”十三阿哥绕到十阿哥身后,故意让箭囊上的珊瑚坠子晃到他眼前,“方才御膳房新煨了醒酒汤,我扶你去歇着?”这方坠子是温僖贵妃亲赐的物件,十阿哥醉眼朦胧地盯着坠子,忽然松开八阿哥的手,踉跄着去抓十三阿哥的箭囊:“母妃说...珊瑚能辟邪...”
四阿哥用银签拨弄着碗里的莲子羹,他望着十阿哥袍角磨成丝线的孝布,又看了看太子座上那方珊瑚镇纸边缘的缠枝纹,与温僖贵妃妆匣出自同一个雕刻师。十阿哥的酒坛再次砸向地面时,他袖口的石青色蟒袍恰好遮住了桌沿的一道划痕,那是去年摔杯时留下的旧痕。
胤礽将奶子糖糕推到云瑞面前,“二姑娘替太子妃备的镇纸,”他用银匙敲了敲桌沿,声音不大却让全场静下来,“倒与老十母妃的妆匣有些渊源。”这话让胤䄉的动作顿住,云瑞趁机捡起地上的紫檀镇纸,指尖轻轻摩挲着镇纸背面的竹节纹。
筵席散后,残月的清辉穿过雕花窗棂,在青砖上投下碎玉般的光斑。胤䄉甩开搀扶的太监时,酱色蟒袍的下摆扫过墙角的秋葵,将花瓣上的霜露惊落。他攥着锦盒的手指节泛白,盒面褪色的凤凰纹在月光下忽明忽暗,正如他眼底明灭不定的醉意。
“这镇纸的竹节,”胤䄉晃了晃锦盒,珊瑚珠的轻响混着酒气扑面而来,他突然逼近云瑞:“跟我母妃宫里的箭屏一个雕法。”
云瑞后退半步,紫檀镇纸的棱角硌着后腰。她看见十阿哥解开锦盒的手在发抖,盒里露出串珊瑚手串,每颗珠子都磨成了泪滴状:“母妃说,凤凰命格的女子要配珊瑚。”他将手串举到月光下,珠子缝隙里渗出酒渍,“可我瞧着,二哥书房的珊瑚镇纸,倒比这手串更衬你。”
“十爷说笑了。”云瑞攥紧镇纸,竹节纹的刻痕嵌进掌心。胤䄉却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珊瑚手串的凉意透过衣袖传来,他的醉眼忽然变得清亮,盯着云瑞鬓边的银簪,“我母妃曾说,紫禁城的凤凰都活在别人掌心。”夜风卷起十阿哥袍角的孝布,此时却被酒液浸得发皱。
胤礽的脚步声在游廊拐角响起时,胤䄉正用手指碾着云瑞腕间的红痕。明角灯的光晕里,胤礽将灯递给云瑞的动作顿了顿,灯光照见十阿哥掌心里的月牙形掐痕,那是去年围猎时,胤䄉为抢头功掐出来的旧伤。
“老十,”他将灯递给云瑞,灯光恰好照在胤䄉通红的眼上,“你母妃的妆匣还在毓庆宫收着,改日我让李德全送你瞧瞧。”这话让胤䄉攥锦盒的手劲松了松,云瑞趁机退到胤礽身后,明角灯的光晕里,她看见十阿哥靴底的泥渍在青砖上印出个模糊痕迹。
云瑞回到偏殿时,发现散落的珊瑚珠滚进了镇纸的竹节纹里。太子留下的纸条被酒液洇湿,“凤凰非梧桐不栖”的字迹晕开,倒像是在珊瑚珠上画了道囚笼。她望着窗外飘落的秋葵花瓣,忽然想起十阿哥醉眼里的不甘,那眼神像极了画中描绘的困兽,明知前方是陷阱,却偏要撞碎在铁笼上。
十月末的风裹挟着太液池的水汽,将云瑞鬓边的银簪吹得轻颤。她捏着鱼食袋站在九曲桥中央,桥栏上的石狮子缺了半只耳朵,听闻是在康熙二十五年十阿哥玩闹时用箭射掉的,如今缺口处长满了青苔。池子里新换的锦鲤正抢食浮藻,红鳞在残阳下泛着金箔般的光,与三日前内务府太监从淤泥里捞出的半块珊瑚珠色泽如出一辙。
云瑞将最后一把鱼食撒进水里,看锦鲤搅碎水面的月影,十阿哥生辰宴上掉落的锦盒蓦然浮上心头。盒底铺着的,正是这般成色的珊瑚珠。桥东头的箭亭传来弓弦震响,十三阿哥的箭镞穿透靶心时,惊起一群栖息在残荷上的雨燕,而十阿哥的箭囊,自那日起就一直空悬在箭亭的栏杆上。
“做鱼也需躲着网罟。”她用帕子擦着溅在裙角的水珠,发现帕子边角绣着的珊瑚枝,不知何时被磨得只剩半朵。远处的钟粹宫飘来百合香,正是玉嫣常用的熏香,云瑞这才惊觉更夫已打了二梆,连忙将鱼食袋塞进袖中,踩着青石板往玉嫣的住处走去。霜露打湿了鞋面,让她想起太子前日送的那双厚底锦鞋,鞋头正绣着与残荷池锦鲤相同的红鳞纹样。
穿过月洞门时,云瑞听见玉嫣房里传来银簪划瓷的轻响。
玉嫣房里的鎏金熏炉正煨着按《香乘》古方调制的百合香,烟气从狻猊兽的鼻孔中袅袅升起。云瑞盯着碗里的鸡丝银耳发愣,这道菜的刀工细如发丝,鸡丝与银耳缠成流云状,恰合八卦中“乾为天,坤为地”的方位,与太子妃生辰宴上,索额图家厨献上的“龙凤呈祥”用了同一种切法。玉嫣夹菜的银簪划过白地青花瓷碟,忽然压低声音道:“前儿个见爷在书房用松烟墨画珊瑚枝,枝桠走势竟与你禁步上的别无二致。”
瓷碟边缘的缠枝莲纹蹭到云瑞的袖口,她这才注意到玉嫣今日用的是苏州新贡的“雨过天青”釉碟,这种釉色在康熙朝仅允许嫔以上位份使用。鸡丝银耳的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玉嫣鬓边的点翠头面。“爷还说,珊瑚枝需配石家的箭袖才好看。”
云瑞的手顿在半空,没有应话。
窗外更夫敲响三梆时,云瑞数着梆子声推算时辰,从残荷池到玉嫣住处,共需经过七道宫门,而太子从书房到此处,只需穿过两道游廊。熏炉里的百合香突然浓了些,她看见玉嫣袖口露出的红绸里子,那颜色太子箭袖专用的“绛云红”,按《大清会典》记载,此色非赐不得使用。
“上月毓庆宫领的熏香单子,”玉嫣忽然拨弄熏炉里的香灰,画出半朵未完成的珊瑚枝,“爷特意多要了十斤百合香,说这香味能安神。”云瑞望着香灰画出的纹路,想起太子书房常飘出的墨香,里面似乎也混着这股百合味。
玉嫣将一筷鸡丝银耳放进云瑞碗里,银簪尖沾着的酱汁在瓷碟上画出弯曲线条,“前儿个替爷整理书房,”她忽然凑近,发髻上的东珠耳坠轻轻晃动,“见他临的字里,总把笔画勾成珊瑚枝。”
更夫的梆子声渐远,玉嫣突然将银簪往碟子里一放,发出清脆的响声:“说起来,你那禁步上的珊瑚珠,跟爷去年赏我的那串真像。”
十月末的风卷着碎叶掠过宫墙,云瑞缩着脖子走在青石板小径上。暮色中的紫禁城像幅水墨画,琉璃瓦的轮廓被夕阳染成琥珀色,檐角铁马在风中轻响。她刚从玉嫣处告辞,单薄的素色夹袄抵不住渐浓的寒意,袖口蹭过路边的秋葵,将花瓣上的霜露沾在裙角。
小径两侧的石榴树落尽了叶子,露出树干上太子幼时射猎时留下的箭痕。云瑞数着箭痕往前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马刺轻响。转身时,胤礽已立在三步之外,玄色斗篷的下摆被风掀起,露出里子的明黄锦缎,唯有储君才能使用的颜色。
“夜里凉。”胤礽的声音带着松烟墨的沉郁,他解下斗篷的动作极快,云瑞还未及福身,厚重的斗篷已带着龙涎香的暖意罩下来。斗篷边缘绣着的箭羽纹扫过她的脸颊,那是用银线密绣的十二章纹,每道纹路都属于东宫规制。她嗅到领口处渗出的淡淡龙涎香,康熙亲赐的贡香,是太子独一份的赏赐。
胤礽系斗篷的手指停在第三颗盘扣上,掌心带着的薄茧,擦过云瑞脖颈时,温度比熏炉里的百合香更灼人。“前儿让内务府做了厚底鞋,”他忽然开口,目光落在她沾着霜露的鞋面,“怎么没穿?”
云瑞这才注意到胤礽今日穿的朝靴镶着铁底,靴筒边缘绣着海水江崖纹。斗篷的重量压得她微微前倾,明黄里子在暮色中泛着柔光,让她想起十阿哥生辰宴上的羊角宫灯。胤礽替她拢紧斗篷时,袖口露出的明黄里子晃了晃,恰好遮住她鬓边的银簪。
“方才在箭亭看见你。”胤礽的手指划过斗篷的盘扣,云瑞这才惊觉,这条小径并不通往她的住处,而是绕向太子书房。远处的更夫敲响二梆,梆子声在空荡的宫道上回荡,胤礽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灯笼下:“瞧这手,冻得发紫了。”
他的掌心覆盖上来时,云瑞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灯笼的光晕里,她看见胤礽眼下的青黑比三日前更重,想必是为噶尔丹军报熬了夜。而他斗篷里子的明黄,在夜色中像团温暖的火焰,让她想起石府过年时的灯笼。
“这斗篷是江南织局新贡的云锦。”胤礽忽然松开手,指着斗篷边缘的海水纹,“比去年的料子厚实些。”云瑞知道,康熙朝规定储君冬衣需用云锦织成,纹样不得超过十二章。而胤礽此刻披在她身上的,恰是最上等的“雨过天青”云锦,相较玉嫣用的苏州釉碟颜色更深沉。
更夫的梆子声渐远,胤礽转身往书房走时,斗篷的下摆扫过路边的残荷。云瑞跟在他身后,看见石板路上留着清晰的马蹄印,而她的脚印浅淡,很快就被霜露覆盖。走到书房门口时,胤礽忽然停下脚步,从袖中摸出个暖手炉塞进她怀里:“里头是新换的银碳。”
暖手炉的暖意透过斗篷传来,云瑞发现炉身刻着缠枝莲纹,与玉嫣用的瓷碟纹样相同。胤礽看着她发愣的样子,忽然笑了:“怎么,嫌沉?”他的笑容在灯笼光里显得柔和,与生辰宴上替她挡酒时的模样重合。而此刻,他眼中的温柔仿佛更深了一些。
“谢爷。”云瑞福身时,斗篷的明黄里子晃了晃。胤礽摆摆手,示意太监点灯,转身进了书房。她捧着暖手炉站在原地,直到灯笼的光彻底将夜色点亮。
暮色像墨汁般浸透了紫禁城的琉璃瓦,太子书房外的明角灯在风中轻轻摇晃,将云瑞的影子拉得细长。她刚接过太子递来的暖手炉,炉身的缠枝莲纹还透着温热,忽然听见月洞门方向传来熟悉的笑声。
胤祥几乎是小跑着转进月亮门,石青色箭袖的袖口还沾着些许草屑,显然刚从箭亭过来。“云瑞!”他的声音带着习武后的爽朗,腰间鲨鱼皮箭囊随着步伐“哐当”轻响,囊上系着的珊瑚坠子在灯笼光里划出一道红影。跟在他身后的胤禛则慢了半步,石青色蟒袍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唯有袖中隐约传来算盘珠碰撞的轻响。
云瑞下意识地攥紧了暖手炉,斗篷的明黄里子在起身福礼时晃了晃。胤祥的目光立刻落在她肩上的玄色斗篷上,笑容僵了一瞬,箭囊上的珊瑚坠子恰好撞在剑柄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胤禛只是微微颔首,视线在她怀里的暖手炉上停顿了两秒,炉盖缝隙里飘出的龙涎香,与太子书房常有的气味如出一辙。
“这斗篷倒是合时宜。”胤祥忽然蹲下身,在整理靴带的同时,指尖在青石板上的马蹄印旁轻轻点了点。四阿哥在一旁轻咳了一声,袖口露出的火漆印残片一闪而过,前日太子呈给康熙的军报封缄,此时却出现在胤禛袖中。
“夜里风大,姑娘还是早些回屋吧。”胤禛的声音像檐角的冰棱般清冷,他说话时,云瑞看见他腰间玉带钩上的缠枝莲纹,竟与暖手炉上的刻纹一模一样。胤祥连忙打圆场,伸手替她拢了拢斗篷领口,指尖擦过明黄里子时,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这颜色衬你。”
暖手炉的温度透过斗篷传来,云瑞这才发现炉底刻着个极小的“礽”字。更夫的梆子声渐远,胤祥忽然指着云瑞的暖手炉:“炉子里的银碳,倒是比我那儿的精细。”云瑞这才想起,四阿哥掌管着户部钱法堂,银碳的品质正归他管辖。胤禛却在此时转身就走,石青色蟒袍的后摆扫过路边的残荷,惊起一群蛰伏的蟋蟀。
看着四阿哥渐远的背影,云瑞想起姐姐对他的评价:“四爷心思深沉”。胤祥的笑声打断她的思绪:“改日得空,我教你射箭去?”他忽然凑近,身上带着淡淡的弓油味,“就用书房外那棵石榴树当靶子,去年二哥还在树上留下过箭痕呢。”云瑞望着他眼中真诚的笑意,又看了看四阿哥消失的方向,只觉得夜风格外凉。暖手炉的温度渐渐渗入掌心,她这才想起父亲曾说过,宫里的温暖往往带着看不见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