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的鎏金铜鹤香炉飘出最后一缕合香时,乾清宫的御宴已摆得齐整。九十九品菜肴在明黄桌布上蜿蜒成河,冰糖肘子的油光映着康熙御笔的“福”字斗方,与檐角新挂的羊角灯交相辉映。十阿哥胤䄉攥着酒盏的手指泛白,水晶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杯身滑落,在他蟒纹朝服上洇出深色痕迹——方才宣旨时,他听见“大哥与索额图领御营前锋营”的圣谕,那半盏琼浆便失了控,泼洒在描金御案之上。
“十哥这杯该罚!”十四阿哥胤禵朗声笑着夺过他的酒杯,少年意气在灯下格外张扬,指尖在冰凉的水晶杯沿留下湿漉漉的印记。胤䄉猛地甩开他的手,酒液飞溅,几点琥珀色精准地落在八阿哥胤禩石青朝服前襟的团龙补子上:“罚什么?罚我没被选上西征?”他晃着手中残酒,那琥珀色的酒浆在重重灯影里晃出层层涟漪,映着他眼底压抑的火焰,“大哥能领军,索额图能参赞,我就只能在京里喂鸟?”水晶杯底重重磕在楠木桌案上,发出一声脆利惊心的锐响,檐下几只瑟缩避寒的麻雀扑棱棱惊飞,零落几片灰羽。
胤禩不动声色地用一方素白杭绸帕子擦拭着补子,银线绣的团龙在烛火跳跃下泛着幽冷的微光:“十弟醉了,”他声音温润如玉,目光却锐利地扫向侍立角落的太监,“扶十阿哥回阿哥所歇息。”胤䄉一把搡开太监的手,胤禩却已近身,温热的手掌稳稳按在他肩上,力道不容抗拒:“皇阿玛让咱们兄弟同心,你这烈性子,是该收敛些了。”话音未落,十阿哥脚下一个踉跄,肩膀撞翻了旁边矮几上的紫檀食盒,盒盖掀翻,蜜饯海棠红艳艳的果子滚落满地,恰在刚刚进殿的索额图乌黑官靴前堆成一座小山。
索额图弯腰欲捡果脯的手指在半空凝滞了一瞬,颈间沉重的珊瑚朝珠垂落,擦过金砖地面,发出一声几不可闻却令人心悸的轻响。胤䄉死死瞪着他袖口那串殷红欲滴的珊瑚珠串,喉间挤出冷笑:“索相好兴致,福建海上的运粮船都要被风浪撕碎了,还有心思吃蜜饯?”这话像一道无形的冰墙骤然落下,殿内鼎沸的人声瞬间冻结,连丝竹管弦都似凝滞。
康熙帝搁下和田白玉镶金箸的声响,清晰得如同冰棱坠地。胤禩迅疾上前,牢牢搀住胤䄉的手臂,声音沉稳清晰:“皇阿玛恕罪,十弟酒沉失仪,儿臣这就送他回去醒酒。”两人身影相叠行至门槛处,胤䄉却蓦然回头,目光扫过席间的九阿哥胤禟,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胤䄉被架出乾清宫殿外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胤禩玄狐斗篷厚重的风毛扫过他的脸颊,带着一缕清冷悠远的沉水香气,压低的嗓音裹在风里送入耳中:“方才在奉先殿祭典后殿,我看见舒尔德库呈给皇阿玛的密信了。”胤䄉猛地挣开束缚,踉跄站稳:“他又告林本直的状?”两人在永巷结着薄冰的青石路上深一脚浅一脚,胤禩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石家掌控的旧港暗礁海图,太子已经亲手呈到御前了。九弟那边得了准信,林本直的船队,怕是要多绕半个月的冤枉路了。”话音未落,头顶宫檐冰棱断裂坠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胤䄉脚步顿住,仰头望着黑沉沉的天幕,喉咙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嘶哑的大笑,笑声在空寂的永巷里回荡,“所以林本直船上的硝石,注定是送不到西边儿前线了,对不对?”
云瑞在毓庆宫偏殿暖阁里听见那近乎砸门的叩击声时,正对着窗边兔笼里瑟瑟发抖的雪兔出神。胤䄉裹着一身寒气与浓烈酒气闯进来,斗篷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像一头暴怒的困兽:“他们都去挣军功搏前程,留我一人被钉死在这四四方方的牢笼里!”他一脚踢翻了搁在兔笼边的食盆,谷粒洒了一地,雪兔受惊窜进棉帘。云瑞默默蹲下,捡拾起几颗滚落的蜜饯海棠旁散落的细小珊瑚碎屑,想起十四阿哥送兔时说的“张禄配不上朱砂”。十阿哥突然欺身近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滚烫的指腹带着薄茧,声音急促而灼热:“你父亲当年管海运,是不是也知道那些暗礁?九哥说,石家的图能卡死林本直。”
“八哥说,”他浓重的酒气喷在云瑞脸上,另一只手同时从袖中抖出半枚裂开的核桃壳,“太子把福建粮道上的暗礁图给了皇阿玛,九哥算准了林本直要绕路。”云瑞试图抽回手,指尖却意外触到他袖中另一件坚硬冰凉的物件。她心中微动,借着窗棂透入的雪光,瞥见那物件一角,分明是枚船锚形状的玉佩,玉料温润细腻,与李佳氏侧福晋常佩的那枚何其相似,然而锚背处,却刻着一弯极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月芽标记。窗外传来巡夜更夫敲梆的声响,节奏诡异而熟悉。这调子让胤䄉浑身打了个激灵,眼中醉意瞬间被一丝惊疑取代:“你听…这调子像不像当年平三藩的暗号?”他猛地俯身,竟从靴筒里抽出一张折叠得皱巴巴的纸片,在云瑞眼前展开,纸上赫然是用刺目的朱砂勾勒出的福建沿海暗礁分布,线条狂乱却精准。
杏翎端着醒酒汤进来时,十阿哥正歪在暖炕上,目光失焦地盯着炕桌上一只鎏金缠枝莲纹手炉,炉盖缝隙溢出袅袅白烟。云瑞将温热的汤碗递过去,目光落在他指关节几处新鲜的青紫淤痕上,那是上月在九阿哥府中砸毁器物时留下的。胤䄉突然又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惊人,眼神里翻涌着浓重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云瑞,你说八哥他为何总是帮我?去年母妃薨逝,是八哥守了我三个月。”炉膛里松枝“噼啪”爆出一簇明亮的火星,瞬间照亮了他眼底深藏的迷茫。云瑞想起十三阿哥说的:“八哥啊,最是懂得如何掌控人心。”
“你看这个,”十阿哥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袖中又掏出一封信函,封口的火漆印已被拆开,边缘破损,“舒尔德库的人扣了林本直运往福建的硝石!”信纸边缘有被水浸染的洇痕,云瑞展开时,一股淡淡的、带着咸腥气的海水味道悄然逸出。信上的字迹,她曾在太子书房见过索额图的密报副本,铁画银钩,极具风骨。然而目光扫至末尾,一行蝇头小楷突兀地挤在落款下方:“石家旧港暗礁详情,已由李佳氏呈送太子殿下。”
更夫敲过三更的梆子声遥遥传来时,胤䄉已伏在案上沉沉睡去,口中犹自含糊不清地呓语着:“硝石…暗礁…”殿内只余炉火微光。云瑞轻轻从他袖中抽出那枚船锚玉佩,借着窗外雪地反射的清冷光辉仔细端详。船锚主体纹路深处,一个极小的“李”字在光影变幻下若隐若现。
胤䄉被八阿哥的人接走时,青呢小轿的帘子掀开一角的刹那,云瑞目光敏锐地捕捉到,轿厢深处,九阿哥赫然端坐其中,面容隐在晨昏未明的光影里,手中正闲适地把玩着一串嵌着殷红珊瑚珠的菩提子,嘴角似乎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她在十阿哥枕边散乱的锦被褶皱里,发现半片被撕扯得极不规整的信笺残角,上面仅余二个力透纸背、墨迹淋漓的字:“硝石...”。
杏翎捧着太子妃的贴黄笺进来,低声禀告:“主子,刚听林侧福晋房里的丫头说,林主子今早孕吐得厉害,手里攥着的那枚船锚玉佩没拿稳,掉在地上摔了个角儿…”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丫头们都说,那玉佩的形制玉料,竟和十爷身上那枚,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云瑞望着镜中自己素净的脸,想起十阿哥醉话里的“暗礁图”,镜面模糊地映出父亲案头堆积的海图卷轴,那些蜿蜒曲折的墨线曾是她童年的涂鸦背景。
更深一层寒意从心底升起。父亲虽已故去,但他曾任福建总督,督造水师,石家在福建的旧部势力盘根错节,尤其对沿海水道、暗礁险滩了如指掌。康熙二十二年平台后,为制衡手握重兵的靖海侯施琅,圣上正是借重父亲昔日的威望和石家旧部,逐步将福建水师的部分要害之权从施家手中剥离,收归朝廷掌控。那份所谓的“石家旧港暗礁图”,与其说是石家私藏,不如说是当年父亲为朝廷勘测、绘制,并最终呈交御前的机密档案。如今施琅老病缠身,据闻已卧床不起,此时将这份图卷交到太子手里,用意已十分明显,八阿哥是要借醉汉之口,将福建硝石的线索引向石家旧港。硝石案的背后,实则是皇权对福建兵权新一轮的梳理与掌控。施琅的时代即将落幕,而新的棋局,正以硝石为引子悄然展开。
御花园的腊梅在初一的晨雾中吐露幽香,清冷袭人。云瑞心事重重地路过太液池畔,冰面光洁如镜。远远便看见十四阿哥胤禵一身劲装,正矫健地在冰上遛着一只目光锐利的海东青。那猛禽的利爪上,赫然拴着一条细细的皮绳,绳端系着半枚裂开的核桃,正是九阿哥日常在手中盘玩的那种!十四阿哥眼风扫到云瑞,嘴角勾起一抹少年意气的顽劣笑容,一声呼哨,那海东青振翅低掠,叼来片带血的羽毛,羽毛上沾着的红泥中嵌着细小的硝石结晶。
远处军机处当值的铜钲蓦然敲响,惊飞了腊梅树上的寒鸦。云瑞弯腰拾起那片染血的羽毛,冰冷的触感直透指尖。她望着太液池冰面上十四阿哥渐远的身影,望着这片嵌着硝石的羽毛,心中那最后一点迷雾豁然洞开。这除夕的盛宴,这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之下的紫禁城,早已将西征的将令、福建的粮道、皇权对福建兵权的意图、石家掌握的暗礁图、乃至东宫与阿哥所的明争暗斗,都无声地熬进了十阿哥的酒盏里。随着他的醉话,泼洒在乾清宫的金砖之上,渗透进毓庆宫冰冷的雪地之中。每一滴酒液,每一片雪花,都凝成了这九重宫阙深处,又一个盘根错节、令人窒息的权力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