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朱墙劫:霜覆琉璃 > 第二十一章 祭典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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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二十八,雪霁初晴的天光映着乾清宫九脊重檐,铜缸里的积雪已被内侍擦得锃亮,缸沿结着薄冰,倒映着各宫送来的年礼。林本直进献的玉如意顶珠在雪光中流转,舒尔德库呈送的海图卷轴边角露出锚形标记,与石家旧部的密符隐隐呼应。康熙指尖叩击着御案,两份奏折的明黄封皮上,林本直请求增兵的急报用朱砂画了三道波浪线,舒尔德库奏报海运的文书则压着枚船锚形镇纸。

朱笔悬在“噶尔丹“三字上方,康熙忽然望向窗外。檐角冰棱坠地的脆响惊飞檐下麻雀,那冰棱原是前日朝会时凝结,此刻断裂的纹路恰似地图上归化城粮道的走向。案头珐琅座钟的滴答声里,他想起三十年前亲征噶尔丹时,太子尚在襁褓,如今却要留京监国,砚台里的墨汁已有些发凉,他呵出的白气在朱笔上凝成霜花。

“太子监国。”话音落下时,紫檀雕花御座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索额图袖口的珊瑚珠串骤然收紧,大阿哥攥紧的拳头将朝珠捻得发白,唯有四阿哥嘴角扬起的弧度被朝服领口遮掩。乾清宫的鎏金屏风后,八阿哥转动着菩提子串的指节骤然停止,屏风上的海水江崖纹似暗涌般在烛火下晃动。

“各皇子随驾。”康熙将朱笔重重顿在奏折一角,墨点溅在“福建水师”四字上。当群臣退至丹陛下,索额图贴近太子耳畔的瞬间,西暖阁的自鸣钟突然敲响,风雪骤起的刹那,“林本直的船在福建遇礁,恐延误军粮…”被卷进飞檐下的铜铃,铃舌撞击声里,太子握紧的拳心已沁出冷汗,指腹擦过蟒纹朝服的补子,那里藏着舒尔德库密信的火漆残片。

除夕前日,卯时三刻。

紫禁城尚沉睡在破晓前最深的寒意里,太和殿丹陛前的鎏金铜缸已凝了一层薄如蝉翼的冰壳,映着天际线初露的惨淡灰白。六十四件卤簿仪仗森然排列,按周礼古制,静默于凛冽朔风之中。鎏金打造的瓜、钺、斧、戟,在渐起的熹微晨光里折射出冰冷锐利的光芒,如同无数凝固的刀锋,拱卫着帝国最核心的权力祭坛。

康熙皇帝身着玄衣纁裳十二章纹衮服,缓步自暖阁而出。玄色冕旒垂落,十二串白玉珠旒每颗间距分毫不差的三寸,随着他沉稳的步伐微微摇曳,每一次晃动都无声地丈量着天子与尘寰的距离,彰显着无上的威仪。那沉甸甸的玉旒之后,是一双阅尽沧桑、洞若观火的深邃眼眸,此刻正凝视着殿外肃穆的仪仗。

太子胤礽紧随其后,身着明黄五爪龙纹吉服,袍身下摆绣着繁复的立水江崖纹饰。金线盘绣的海浪层叠翻涌,浪尖处,遵照康熙的授意,暗藏了三枚特制的银钉。此刻,随着太子依制跪拜于祝版之前,那三枚银钉在摇曳的烛火下,于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投下三点细碎、游移不定的阴影,如同潜伏在盛世华章下的隐晦注脚。

殿内,巨大的铜鹤香炉喷吐着氤氲的合香。乳白的烟气袅袅升腾,穿过殿中按古礼陈设的六十四件青铜鼎彝礼器,竟诡异地聚拢成片片祥云之状。烟气缭绕弥漫,将祝版上“抚远大将军王”几个浓墨重彩的朱砂字迹悄然晕染、模糊,最终融于一片朦胧的氤氲之中,仿佛连上天也在无声地审视着即将启程的远征。

康熙执起祭案上的金爵。指尖触及内壁,那精雕细刻的南斗六星图纹带来冰凉的触感。一瞬间,三十年前亲征噶尔丹的烽烟仿佛穿越时空扑面而来。彼时,襁褓中的太子胤礽,尚在乳母怀中,懵懂地啃咬着一柄象征吉祥的羊脂白玉如意。目光微抬,落在对面太子恭敬捧起的玉爵之上。澄澈的酒液因他细微的动作而轻轻晃动,在铺满殿内、同样镌刻着繁复星图纹样的金砖地上,投下与帝王金爵光影交错的涟漪。

索额图垂手侍立在勋贵队列前列,宽大朝服袖中的手指,正死死掐捻着胸前朝珠的第三十三颗珊瑚珠。这珠子,乃明珠倒台、索党鼎盛那年,康熙亲手所赐。他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偷觑着太子吉服立水纹下那三点若隐若现的银钉阴影,思绪猛地被拽回三十年前的畅春园。那时,他亲自教导年幼的太子习礼,那粉雕玉琢的孩子,总将“监国”二字的声调念得奶声奶气、含混不清…如今,这“监国”二字,却成了悬在索家满门头顶的利剑。

祭品案上,太牢之礼的牛首高昂,双目镶嵌着两颗硕大乌亮的黑曜石。此石采自闽海深渊,是福建总兵林本直年前进贡之物,献上时曾言“此石能镇波涛,佑我水师”。可如今,康熙亲征噶尔丹在即,福建水师承运的军粮船只,却至今未报启航!粮道总督舒尔德库,正与石文炳留下的旧部在福建水师衙门里明争暗斗,角力不休。那两枚来自闽海、据称能镇波涛的黑曜石牛眼,此刻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漩涡,沉沉地、无声地凝视着殿北军机处的方向,控诉着千里之外的僵局与拖延。索额图感到指甲深深掐进了珊瑚珠的缝隙,一丝木屑般的粉末悄然落入手心。

大阿哥胤禔身着四爪行蟒吉服,依序上前。宽大的袍袖扫过殿内巨大的蟠龙金柱时,那四爪蟒首恰好与太子五爪龙首形成短暂的交错。蟒与龙,四爪与五爪,嫡庶之别,尊卑之分,在这肃穆的祭典之上,竟被这无意的袍袖拂动,勾勒得如此鲜明而扎眼,刺痛着深藏的心事。

领侍卫内大臣费扬古,一身戎装,铁錾甲叶随着他沉稳的跪拜动作,发出轻微却清晰的金属摩擦声。他锐利的目光紧盯着大阿哥的动作,就在胤禔俯身叩首的刹那,只听一声极细微的崩裂脆响——胤禔朝珠上,一颗位置恰好的珊瑚珠,竟猝然断裂了珠线,滴溜溜地滚落下来!那赤红的小珠在金砖地上弹跳滚动,轨迹诡谲,不偏不倚,堪堪停在了八阿哥胤禩的皂靴边缘。

八阿哥胤禩,一身石青色吉服,前胸后背的团龙补子以极细的银线绣成。在殿内摇曳的烛火映照下,那银龙泛着一种近乎冷漠的幽光。他仿佛并未察觉脚下的异动,姿态依旧温雅恭谨。然而,就在珊瑚珠滚至脚边微微打转的瞬间,他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极快闪过。他袍袖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动,那枚珊瑚珠,似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瞬间消失在靴缘的阴影里。

太子胤礽上前,亲自为康熙点燃三炷特制的龙涎檀香。他动作沉稳,气度雍容,三炷香插入硕大的宣德炉中,间距分毫不差。袅袅青烟笔直上升,香灰悄然坠落,其轨迹竟如被尺规丈量,直直指向殿外汉白玉日晷的方向。晷针那细长的投影,不偏不倚,正落在晷盘中央镌刻的“监国”二字之上!

这一幕落入康熙眼中,深邃的眸光微动。二十年前,索额图在征伐噶尔丹的军帐里,手把手教导少年太子辨识舆图、推演沙盘的情景,恍如昨日。那时索额图意气风发,太子聪颖勤勉。可如今,索党与明珠余孽在千里之外的福建水师衙门的角力,其凶险与微妙,正似眼前这三炷并立的檀香,看似稳固平衡,实则只需一丝微澜,便可能香倒灰飞,彻底倾覆!

都察院左都御史魏象枢,这位以清廉耿直著称的老臣,双手紧握象牙笏板。那笏板温润的触感此刻却无法安抚他内心的波澜。笏板背面,他亲手刻下用以自警的“清慎勤”三个字,已被岁月和无数次紧张的握持磨得光滑发亮,字迹边缘几乎模糊。他眼角的余光,时刻注视着康熙帝的动作。

康熙执起金爵,将祭酒缓缓泼洒向殿侧的瘗坎(埋牺牲毛血之处)。琥珀色的酒液在金砖地上蜿蜒流淌,巧妙地浸润着蟠龙纹的每一道鳞爪。就在酒浆泼出的瞬间,康熙的手腕似乎极轻微地多倾了三分,那酒液的流向,便不再遵循旧例,而是朝着太子方才跪拜的方向,悄然蔓延过去数寸!这细微的偏差,几乎无人察觉,却像一道无声的谕旨。

与此同时,康熙的目光掠过殿中诸皇子,恰好捕捉到八阿哥胤禩袖中捻动的一串菩提子佛珠,骤然停止了转动。这瞬间的凝滞,让他心头一凛!他骤然忆起,就在不久前的一次南书房奏对中,这位素以温文尔雅著称的八阿哥,曾望着窗外太液池的粼粼波光,语带深意地言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彼时只觉是少年人读史有得,如今看着这蜿蜒如蛇的酒痕,想着福建粮道至今悬而未决的僵局,在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怕是早已有人,生出借这军需粮道之水,行那覆舟之事的念头。

内务府总管马齐的鎏金腰带扣轻轻撞在殿柱,他望着康熙袖中滑出的火漆印残片,与太子侧福晋李佳氏遣心腹送来那封关于福建某处军港仓廪存疑的密信封缄火漆同色。林侧福晋昨日托人送来的玫瑰露还摆在库房,瓶身刻着的缠枝莲纹与太子妃宫里的茶盏纹样相同,这后宫的香粉气里,怕早已混着福建水师的海盐味。

庄严的编钟奏响了肃穆的徵音,乐声悠扬,穿透殿宇。恰在此时,殿外铅灰色的天幕,终于飘落下今冬祭典的第一片雪花。那晶莹剔透的六角冰晶,被殿内的气流卷着,打着旋儿,轻轻落在了胤礽吉服冠冕正中,那颗象征着储君身份的硕大东珠之上。雪片在晶莹圆润的东珠表面融化、折射,竟散射出璀璨夺目的十二道细小光柱,如同瞬间绽放的微型冠冕,映亮了太子年轻而沉静的面庞。

祭典尾声,康熙伸出手,示意太子近前搀扶。胤礽温凉的手指触碰到康熙的臂弯时,康熙敏锐地察觉到,那明黄吉服下透出的体温,竟比这深冬的寒气,还要凉上几分。昨夜太子呈上的密折中,详细提及了石文炳旧部献上的、关于福建至台湾某处旧港暗礁分布的详图。这孩子终究念着石家情分,只是不知这情分是利刃还是软肋。

当卤簿仪仗缓缓启行,太子胤礽明黄吉服的后摆,无声地扫过太和殿那高阔的门槛。远处军机处当值的铜钲,突然被敲响。这突兀的钲声,刺破了祭典余韵的庄严寂静。三短一长的节奏,与当年平定三藩之乱、捷报飞传入京时,响彻九城的报捷钟声,如出一辙!此刻,这似曾相识的钲声,与殿内尚未完全消散的、代表着礼乐教化的编钟宫商调式,形成了一种诡异共鸣。

这场耗费无数心力、彰显帝国威仪的袷祭大典,终究是将朝堂之上明枪暗箭的刀光、后宫苑囿脂粉罗裙下的暗斗、千里之外军需粮道的僵局与汹涌的波涛,都一并熬进了合香的烟气里。

太和殿巨大的铜鹤香炉中,最后一缕淡青色的残烟,袅袅升向殿宇深处,缠绕着檐角冰棱,将皇帝明黄的十二章纹衮服与太子耀眼的五爪龙纹吉服的倒影,在雪幕中无声地揉碎,最终一同模糊消散于这片承载着无上荣光与无尽暗流的宫阙暮色之中。唯余风雪呼啸,以及那深埋于金砖殿宇之下、无声涌动的无边暗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