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纷纷扬扬下了十余日,铅灰色的云层压得紫禁城檐角的瑞兽几乎触手可及。乾清宫前的铜缸结了三寸厚的冰,洒扫太监用竹帚敲冰的声响穿透长廊,与储秀宫传来的绣娘裁锦声形成诡异的交响。自腊八那日起,各宫扫尘的动静便没停过,太监们踩着云梯擦拭琉璃瓦,宫女们用金箔贴饰窗棂,连御花园的太湖石都被裹上了红绸,唯有养心殿西暖阁的窗纸,还留着昨日议事时呵出的白气痕迹。
腊八清晨,司礼监掌印太监李德全亲自领着八名小太监扫尘,鎏金扫箒划过乾清宫金砖,扬起的尘埃里混着陈年熏香。云瑞隔着游廊望见,懋勤殿的翰林们正用朱砂在桃木板上书写春联,“福寿康宁”的横批下,一名老太监用银簪挑开糨糊,簪头的红宝石与康熙御笔的印泥同色。储秀宫的宫女们捧着刚糊好的走马灯经过,灯影里的《百子图》在雪光中明明灭灭,恰如深宫里浮动的人心。
最热闹的属御膳房,腊八粥的甜香混着蒸糕的热气弥漫整条甬道。云瑞看见御茶膳房总管捧着个赤金托盘,里面摆着十二种糕点模具,其中桃花样式的银模子刻着细密的缠枝莲纹,那是林侧福晋特意吩咐打造的。而玉嫣宫里送来的模具,不过是寻常的寿桃样式,边角还带着去年的磨损。
腊月十四,各宫开始贴门神。翊坤宫的太监们将秦琼尉迟恭的画像贴歪了三分,管事嬷嬷立刻命人重贴,“歪了不吉利!”而毓庆宫的门神却故意贴得端端正正,玉嫣亲自用金粉勾了门神的甲胄纹路。云瑞帮着糊窗花时,发现李佳氏送来的红纸里夹着半片桃符,上面用极小的字写着“福建水师欠饷”。
林侧福晋宫里的灯笼最是张扬,每盏都缀着南海珍珠,夜晚点亮时珠光与烛光交映,照亮了游廊下“麟趾呈祥”的横幅。而玉嫣宫门前只挂了两盏寻常羊角灯,灯柱上刻着石家特有的海水纹。扫尘时,云瑞在玉嫣的妆奁里发现个锦盒,里面装着去年康熙亲征时赐的平安符,符上的朱砂印已有些模糊,正如同石家如今在朝堂的地位。
与后宫的红火相比,太和殿的铜鹤香炉里只燃着最普通的柏香。六部九卿的朝服上落满雪沫,明珠余党与索额图派系的官员隔着丹陛站成两列,靴底的红泥在金砖上洇出不同深浅的痕迹。康熙坐在暖阁里,手指叩击着案头的《平朔漠方略》,地图上噶尔丹的驻军地点被朱砂圈得发红,旁边用满汉双语写着“归化城粮道”。
“谁愿为朕前驱?”康熙的声音透过熏笼传来,带着塞外风沙的沙哑。兵部尚书马齐出列时,朝珠上的翡翠佛头与林本直送来的贡品同色:“臣举荐抚远大将军费扬古。”此言一出,明珠派系的官员纷纷咳嗽起来,都察院左都御史魏象枢更是故意将奏折掉在地上,露出里面“皇子监军”的字样。
大阿哥胤禔上前一步,玄色箭袖上的蟒纹随着动作起伏:“皇阿玛,儿臣请战!”他身后的官员们立刻附和,其中一人的补子上绣着海东青,正是明珠旧部的暗记。八阿哥胤禩则显得从容,他递上的奏折用湖蓝色封皮,“皇阿玛,西征需兼顾粮草,儿臣愿督办军饷。”康熙盯着他袖口露出的菩提子串,忽然笑了:“老八倒是心细。”十四阿哥胤禵突然出列,霜色锦袍上的藤纹刺绣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八哥管钱粮,不如让儿臣管战马!”他说话时,目光扫过站在角落里的十三阿哥胤祥,后者正把玩着腰间的珊瑚坠子。唯有四阿哥胤禛始终沉默,他袖口的火漆印残片在袖摆晃动,与太子书房的密报封缄同色。
退朝后,云瑞在御花园遇见太子的轿子。轿帘掀开的瞬间,她看见胤礽揉按眉心的动作,月白锦袍上沾着未及拂去的墨点,跟轿的张福顺面色沉郁。当晚,玉嫣宫里的灯一直亮到三更,云瑞隔着窗听见她与李佳氏的低语,“福建的船...”“舒尔德库的折子...”等字眼断断续续传来。
腊月十八日,玉嫣召集侧妃做糕点的消息传开时,李佳氏正在修剪案头的腊梅。她身着半旧的湖蓝色棉袍,领口滚着的银鼠毛已磨得稀疏,与林侧福晋身上崭新的石青团花锦形成鲜明对比。棉袍下摆藏着块淡青补丁,针脚细得似绣线,不凑近瞧几乎瞧不出来,用的却是太子早年穿旧的玄色蟒袍料子。这习惯打她嫁入东宫第二年就刻进了骨子里:那年三藩刚平,国库空得能照见人影,康熙帝亲颁的《圣谕十六条》贴满了紫禁城,“尚节俭以惜财用”七个字尤其扎眼。东宫要做表率,她便带着丫鬟们缝补浆洗,如今即便身为侧妃,仍保留着这份精细。
“二姑娘来了?”李佳氏放下剪刀,鬓边的赤金簪子轻轻晃动,那是她十四岁时的嫁妆,样式古朴,刻着舒尔德库家族的卷云纹。云瑞福了福身,目光落在她案头的账簿上。那本账簿边角磨得发亮,内页用不同颜色的丝线做了标记:红色记着各宫月例,蓝色标着采买用度,而夹在中间的纸条上,“福建水师欠饷”六字用极小的行书写就,与窗花里夹着半片桃符上的字迹一致。
“侧福晋还在核计年节用度?”云瑞看着账簿上密密麻麻的批注,其中“林侧福晋月例、南海珍珠”一项被红笔圈了又圈。李佳氏合上账簿,指尖划过封皮上的“俭”字:“太子爷监国忙,这些小事我总该多上心一些。”她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里透着岁月的沉淀,“不像林妹妹,有了身孕便万事不管,昨儿个还让小厨房用玫瑰露腌梅子,一坛露就够寻常人家半年嚼用了。”
正说着,林侧福晋的丫鬟来借玫瑰露,李佳氏指着墙角的青瓷坛,坛口的封泥上还留着去年的指印:“都拿去吧,只是别像去年似的,洒了半坛。”丫鬟走后,李佳氏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晒干的玫瑰花瓣:“这是我去年晒的,比江南运来的更耐放。”她压低声音,“林妹妹昨日又向太子要南海的珍珠,说是给肚里的孩子压惊,你瞧太子妃房里,至今还戴着普通的东珠呢。”
云瑞想起玉嫣那串磨得发亮的东珠,忽然明白李佳氏话里的深意:同为侧妃,她选择用旧衣补丁和自制花瓣来彰显节俭,而林氏却用珍珠玫瑰露高调炫宠,两人的生存策略在一粥一饭间已见高下。李佳氏起身推开窗,腊梅的香气混着雪味飘进来,她望着远处林侧福晋宫里飘出的暖雾,轻声道:“这深宫里啊,越张扬的花,越容易被风雪打落。”
腊月十九日,偏殿的暖阁里,李佳氏选了最简单的莲蓬模具。“我这手艺比不上林妹妹,”她揉着面团,目光不经意扫过林侧福晋那边,“就做些莲子糕,图个多子多福。”林侧福晋闻言,手中的桃花模具顿了顿,翡翠镯子撞在案几上发出脆响。
玉嫣进来时,李佳氏率先起身行礼,动作熟稔自然,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姐姐身子不适,还亲自来盯着?”她扶着玉嫣坐下,指尖触到玉嫣袖口的毛边,“这件棉袍该换了,我新做了件石青色的,姐姐不嫌弃就收下。”云瑞注意到李佳氏袖口露出的护腕,那是太子赏的,与她的白虎袖炉材质相同,却低调地绣着缠枝莲纹。
“听说舒尔德库大人昨日递了折子,”玉嫣接过李佳氏递来的热茶,“说西北军粮转运需用福建水师的船。”李佳氏的眼皮微微跳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家父就是个管船的,懂什么军务?”她拿起莲蓬模具,“倒是姐姐,太子爷监国担子重,您得多劝劝他保重身体。”
李佳氏将揉好的面团放入莲蓬模具,指尖在凸起的莲籽纹路上轻轻按压。案板上散落的面粉沾在她袖口的护腕上。那是太子成婚时赏给她的第一件信物,纹样与她嫁衣的领口刺绣一模一样。林侧福晋那边传来模具碰撞的声响,桃花瓣形状的银模子掉在地上,惊得伺候的小丫鬟慌忙跪拾。
“姐姐尝尝这莲子羹,”李佳氏揭开食盒,里面盛着刚炖好的甜羹,莲子炖得酥烂,汤面上浮着几片玫瑰花瓣,“我记得太子爷年轻时最爱吃这个,那年他染了风寒,我守着炉子炖了三日夜...”话音未落,林侧福晋突然咳嗽起来,手抚着小腹嗔怪道:“侧福晋这记性真好,不像我,有了身孕倒忘事了。”
玉嫣接过莲子羹的手顿了顿,瓷勺碰到碗沿发出轻响。云瑞看见李佳氏袖中滑出一方素帕,帕角绣着半朵未完成的缠枝莲,针脚与太子书房密报上的批注如出一辙。“舒尔德库大人的折子...”玉嫣欲言又止,李佳氏却抢先舀起一勺羹:“当年太子爷教我认字,第一句便是‘水能载舟',这西北的粮道啊,还得靠水才能行船。”
林侧福晋突然将面团拍在案板上,翡翠镯子磕出刺耳的声响:“说到行船,我娘家前日还送来福建的荔枝,可惜路上冻坏了。”李佳氏低头用竹刀修整莲子糕边缘,刀刃反光映出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意:“荔枝性热,侧福晋有孕还是少吃为妙。倒是我这莲子糕,退火安神,最适合监国劳神的人。”
此时窗外突然落雪,李佳氏起身关窗,护腕上的并蒂莲纹擦过窗棂的冰棱。云瑞看见她裙角沾着的线头,颜色与太子常穿的月白中衣相同,忽然想起十三阿哥说的“年少夫妻”。这方小小的偏殿里,揉进面团的不只是莲子,还有十四年的情分与算计。当李佳氏将蒸好的莲子糕递给玉嫣时,糕体上的莲蓬纹路恰好映在她腕间的护腕上,与那枚白虎袖炉形成无声的呼应。
偏殿暖阁的铜鹤香炉飘出沉水香,李佳氏将最后一瓣腊梅放进茶盏。青绿色的茶汤里浮起几点金黄,她望着水面映出的自己,湖蓝色棉袍领口的银鼠毛已磨得发亮,袖口露出的护腕边缘,那道用敌酋皮甲边角料缝制的滚边泛着冷光。这护腕她戴了十年,从太子第一次领兵归来,到如今监国重任在肩,皮甲上的血渍痕迹早已被岁月磨平,只剩内里绣着的“礽”字针脚依旧清晰。
她推过茶盏时,杯底的龙形茶漏在茶汤中轻轻晃动。那是康熙二十七年南苑射虎归来,太子袖口还沾着血,却特意带回的龙井新茶。杯沿的锔痕排列成北斗七星状,当年太子失手碰裂茶盏后,亲自请匠人修补的情景如在昨日。她指尖划过冰凉的锔钉,想起太子书房墙上悬挂的星图。
案头紫檀匣子里,素色中衣的领口绣着极小的“礽”字,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十四岁嫁入东宫那年,她就着油灯为他缝制第一件中衣,下摆处用他旧朝服残片打的补丁,边缘绣着缠枝莲纹。此刻中衣叠得方整,恰如她十四年如一日的妥帖。
林侧福晋的丫鬟来借玫瑰露时,李佳氏正对着铜镜换簪。赤金簪子取下的瞬间,镜中映出她鬓边新添的细纹。换上雕着舒尔德库卷云纹的碧玉簪,她对着镜中人影轻启朱唇:“舒尔德库家的女儿,要像卷云一样能聚能散。”父亲送她入府时的叮嘱,此刻与镜中簪头的纹路重叠。窗外腊梅被风吹落一瓣,她望着飘落的花瓣,从匣底取出玉佩,舒尔德库的锚与石家的海运令牌,在锦盒里泛着温润的光。
胤礽深夜到访时,龙袍袖口的补丁还带着她指尖的温度。“畅春园那年,您中衣破了,还是我连夜补的。”李佳氏递过莲子羹,碗底两颗去了皮的核桃在汤中浮沉。胤礽舀起一勺,忽然握住她的手,指腹擦过她指节的薄茧。烛光下他眼中的红血丝刺痛了她的眼,却听他低声问:“福建的船...舒尔德库靠得住吗?”李佳氏顿了顿,将一碟芸豆卷推过去,陈皮的苦涩混着甜香。
更声传来时,李佳氏替胤礽整理衣襟的手指在他腰间停留三息。“林本直的心思,家父已探明了。”话音未落,胤礽的掌心已覆上来。十年前畅春园寒夜里共守的孤灯,与此刻掌心的温度重叠。李佳氏望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袖中船锚玉佩的纹路硌着掌心。情分是真,算计也是真,就像手中这盏羊角灯,既暖手又照路,却也映出自己眼中交织的复杂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