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朱墙劫:霜覆琉璃 > 第十九章 暖阁硝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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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枝雪水在红泥炉中滚沸,噗噗作响。茶叶在澄碧的汤水中载沉载浮,氤氲的茶香游弋于斗室,与窗外清冽的雪气交融,本是极富禅意的静思时刻。云瑞却只觉掌心微潮,指尖那根鲜翠的胡萝卜缨子无端轻颤了一下,仿佛又感受到南苑围猎时十四阿哥递过兔笼时,笼门擦过腕间未净马鞍油的触感“小太监细皮嫩肉,倒适合养这细活物。”那眼神,与他当时盯着自己腰牌上“张禄”二字时,如出一辙的探究与玩味。

“火候正好。”云瑞敛了心神,执壶将澄碧茶汤注入哥窑冰裂纹的茶盏,推至胤祥面前。他并未急着饮茶,修长手指慢条斯理地拂过盏沿,驱散氤氲的热气。胤祥的视线,却越过茶烟,落在云瑞案头那只精巧的柳编兔食篮上,语气带着几分闲适的调侃:“十四弟送你这对雪团,倒是被你养得滚圆肥壮。”

云瑞顺着他目光望去。杏翎绣制的棉布兔笼帘静静垂着,帘上以银线精心勾勒的兔眼,在窗外雪光的折射下,忽而灵动一闪。这微光,猛地将她拽回南苑猎场,霜白骏马被十四阿哥猛地勒住缰绳,前蹄高扬,他靴底镶嵌的铁砂,正堪堪擦过自己仓惶掉落的瓜皮小帽边缘,带起一缕尘烟。那瞬间,少年居高临下,马鞭轻佻地挑起她帽檐下散落的发丝:“小太监的头发,倒比我母妃宫里的贡缎还细软三分。”

胤祥忽然从宽大的箭袖中掏出一团物事。赤红如火的皮毛舒展开来,火狐狸蓬松的长尾慵懒地扫过紫檀茶案,带起一阵细微绒毛的波动。笼中雪兔受惊,猛地扑腾起来,撞得草窠簌簌作响。

他将那团赤红随意丢在案上,狐毛在跳跃的炉火光晕下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泽,“今日踏雪而来,是给你送个‘不受人待见’的狐子围脖。”

云瑞猝不及防,一口热茶险险呛住,水珠溅上白皙的手背,带来微烫的触感。她慌忙取帕擦拭,指尖却在不经意间触到围脖内侧,那里竟用极细的月白色丝线,绣着的细小“祥”字。那针脚走势,细密精巧,与他箭囊坠子的缠线如出一辙。

“十三阿哥送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云瑞拿起围脖摩挲着,狐毛柔软得惊人。

胤祥挑眉一笑,那笑容在炉火映照下显得格外明亮,指节却轻轻敲了敲面前的茶盏,发出清脆的叩击声:“比不得十四弟送的活物讨巧解闷,更比不得二哥赐你的那副袖炉,来得金贵稀罕。”

茶盏碰撞的脆响让云瑞手一抖,那日四角亭下,寒风凛冽,太子负手而立,蓝衫似水。她为避风头,退而求其次,怯怯讨要一副不打眼的袖炉,彼时亭中分明只有她与太子二人,便是张福顺,也远远垂手侍立在十步开外的廊柱阴影里。

“宫墙之内,没有秘密。”胤祥仿佛看穿她的惊惶,执起案上的铜茶针,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小炉内燃烧的松枝灰烬。铜针尖端划过灰白的余烬,留下一个清晰而古怪的锚形痕迹。“二哥许你袖炉之事,毓庆宫里的福晋们,怕是早已知晓。”他声音平淡,却字字如冰锥。话锋陡然一转,压得更低,几乎融入了炉火燃烧的噼啪声中:“二哥的侧福晋林氏,昨日太医请脉,诊出了滑脉。”

云瑞捏着围脖的手指骤然收紧,想起林氏父亲林本直,那位手握兵权的福建总兵,曾在施琅麾下任副将。入宫数月,云瑞只在太子妃生辰宴的缺席名单上见过“林氏突感不适”几个字。后来杏翎曾神秘低语:那日林氏妆容精致,分明是托病不出,不屑前来贺寿!

“林氏有孕与我何干?“云瑞故作镇定地续茶,澄碧的茶汤偏离了盏口,泼洒在光洁的紫檀案面上,蜿蜒的水迹迅速扩散,像一张无声蔓延的蛛网。

胤祥的目光落在那片水渍上,唇角勾起一抹近乎冷酷的弧度:“林本直如今可是福建总兵,手握重兵。索额图索中堂,近来可是林府常客。”他抬眼,锐利的目光直刺云瑞眼底,“你那副袖炉所用的白虎皮,可是二哥南苑围猎拔得的头彩。”

话音未落,暖阁门帘被猛地掀开,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杏翎突然掀帘进来,脸色发白:“格格,撷芳殿的李嬷嬷来了,说是奉李佳侧福晋之命送暖手炉。“

李嬷嬷捧着个锦盒走了进来。她约莫四十上下,面容端肃,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撷芳殿管事嬷嬷特有的靛蓝缎子棉褂。她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甫一进门,便精准地落在云瑞手中那抹刺目的赤红上,随即才规矩地福身行礼,声音平板无波:“给云瑞格格请安。我们侧福晋说,天寒地冻,格格身子娇贵,特命老奴送来这羊脂玉暖手炉,给格格驱驱寒气。”

锦盒打开,一只小巧玲珑的羊脂玉暖炉显露出来。玉质温润如凝脂,炉身通体光素,只在炉盖顶部浅浅刻着一圈繁复的缠枝莲纹。那纹样线条流畅古雅,透着一股沉静内敛的贵气。

“侧福晋还说,”李嬷嬷双手将暖炉奉上,语气依旧恭敬,眼神却带着审视的意味,“格格若缺什么短什么,尽管开口。”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云瑞身后,“这暖炉上的缠枝莲纹,与我们侧福晋当年陪嫁妆奁上的纹样…倒是一模一样呢。”

云瑞指尖冰凉地接过那温润的玉炉。炉体入手生温,暖意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头的寒意。炉底“体元主人”的印记让她想起玉嫣出嫁时也有相同的妆奁清单。

李嬷嬷告退后,暖阁内一片死寂,只剩下炉火燃烧的微响。胤祥起身,踱步过来,从云瑞僵直的手中取过那只羊脂玉暖炉,指尖摩挲着炉盖上的缠枝莲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李佳氏的私物。她娘舅是内务府广储司郎中,管着宫中器用造办…这是在向你示好呢。”他将暖炉放回案上,那“体元主人”的印记在炉火映照下,仿佛一只沉默的眼睛。

“十阿哥…为何突然反对太子监国?”云瑞按捺不住翻腾的心绪,低声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这接踵而至的讯息,如同巨石投入深潭,搅动着平静表象下的汹涌暗流。

胤祥放下茶盏,走回窗边。窗外,雪粒子不知何时已变大,密集地敲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碎响,如同无数细密的私语。他背对着云瑞,声音压得极低,仿佛要融入这风雪声中:“两年前,温僖贵妃娘娘薨逝…”

他缓缓转过身,卷起左臂的箭袖。“乾西五所里,能砸的全成了碎片,没人敢靠近。”胤祥的声音带着一种遥远的沉痛,“是八哥在他屋里守了三个月,身上被砸出数道青紫。”炉火的光亮下,一道淡粉色的旧疤狰狞地蜿蜒在他结实的小臂上,疤痕边缘仍能看出当初撕裂的痕迹,“你瞧这疤,是替八哥挡茶盏时留下的。”云瑞望着炉中爆火星的松枝,想起南苑围猎时八阿哥活捕最多猎物的从容,忽然明白那温润笑容下的隐忍。

“八哥把十哥从丧母的悲痛中拽了回来,”胤祥放下袖子,遮住了那道伤疤,语气恢复了平静,“如今十哥称病不朝,却联名递折子反对二哥暂理朝政…你猜是谁在背后递的笔?”

窗外的雪粒子突然变大,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云瑞想起八阿哥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那温润如春风的表象下,瞳孔深处沉淀的,分明是浓得化不开、深不见底的墨色。

真正与太子角力的,从来不是莽撞的十阿哥,而是那位看似温文的八阿哥胤禩。这个认知如同惊雷,在云瑞脑海中轰然炸响。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仿佛窥见了平静湖面下,那足以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涡。

造办处的小太监捧着朱漆描金扁匣送来那副“白虎袖炉”时,杏翎的惊叹几乎掀翻了屋顶:“这皮子硝制得!这金线锁的云雷纹!这雪白羊皮的衬里!格格您瞧,比前儿送去林侧福晋那件镶玄狐毛的风领,还要精致讲究三分!”

云瑞却无半分喜色,只觉得那扁匣烫手无比。想起十三阿哥的提醒:“虎皮制品分送了太子妃、侧福晋林氏,你这袖炉最是打眼。”她接过匣子,疾步走入内室,将那副华美得近乎妖异的袖炉深深埋入黄花梨顶箱柜的最底层,压上几件最厚重的冬衣。黄铜小锁落下,清脆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仿佛斩断了一根无形的引线。

果然,日影西斜时,便有一个小太监踏雪而来,声音尖细:“给云瑞格格请安。林侧福晋遣奴才来,想借格格新得的袖炉瞧瞧样式,也好给小阿哥,将来仿着做副小玩意。”

云瑞指尖瞬间冰凉,手心却沁出黏腻的冷汗,强作镇定:“劳烦回禀林侧福晋,实在不巧。今早试戴,不慎染些茶渍,已送去浆洗房清理了。”小太监眼中掠过一丝不信,却也只得悻悻告退。

当夜掌灯时分,风雪更急。玉嫣身边的大宫女踏雪而来,亲自捧着一个缠枝莲纹的青花盖碗:“太子妃娘娘惦记格格,特意让奴婢送来一盏冰糖燕窝粥,给格格暖暖身子。”碗盖揭开,清甜的香气飘散。云瑞望着那熟悉的缠枝莲纹,想起幼时在石府,姐妹俩挤在绣房火炕上,分食一碗甜羹的温暖时光。

“太子妃娘娘还说,”宫女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窗外的风雪声吞没,“格格万事小心,林侧福晋近来孕吐厉害,见不得太鲜亮的颜色。”宫女福身示意,悄然退去。

云瑞握着瓷碗的手一紧,碗沿的冰凉与暖炉的温热形成诡异对比,似这深宫之中,温情脉脉的表象下,无处不在的冰冷算计与汹涌暗流。

更鼓沉沉,敲过三更。风雪呼啸着拍打窗棂,仿佛要将整个紫禁城裹进一个巨大而素白的茧中。云瑞蜷在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怀中一只雪兔耳廓内侧。烛火摇曳,将她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孤寂渺小。她望着那跳动的光影,思绪如窗外纷乱的雪片。她忽然明白,十四阿哥送的兔子、太子的白虎袖炉、林氏的雀金裘,乃至玉嫣送来的燕窝粥,深宫中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似乎都成了巨大权力棋盘上,身不由己的棋子。

当她吹熄烛火,陷入一片黑暗时,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毓庆宫正殿方向。透过重重风雪,太子书房的灯还亮着,那盏灯芯爆出的火星,或许正落在“噶尔丹军粮”的密报上,与索额图递来的海运折子重叠。

杏翎替她掖好被角时,发现枕头下压着半片兔毛。那毛片染着极淡的血色,是南苑围猎时十四阿哥箭簇擦过兔耳留下的。云瑞望着窗外飘摇的雪片,想起十三阿哥离开时说的“前朝风云,非你该涉足之地“,忽然觉得自己与笼中的雪兔般,躲在权力的松荫下,却不知雪何时会压断枝桠。而玉嫣作为太子妃,身处风暴中心,自己的每一步都可能牵连石府满门与姐姐的安危。

次日清晨,雪势稍歇,云瑞踏着厚厚的积雪,去给玉嫣请安。

殿内温暖如春,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外间的严寒。太子妃穿着石青色常服,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她坐在临窗的暖炕上,面前紫檀小几上,铺着一幅尚未绣完的明黄缎子,上面是繁复精细的“万寿无疆”纹样,金线银丝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玉嫣抬眼看向云瑞,目光平静:“听说你昨日拒了林氏借看袖炉?”

云瑞心头一紧,垂首应“是”。

“做得好。”玉嫣放下手中的绣绷,声音轻得像窗外飘落的最后几片雪花。她并未多言,只从身旁一个精巧的螺钿镶嵌妆奁中,取出一支通体嫣红的珊瑚簪。簪身温润,簪头被巧匠雕琢成两朵并蒂而生的莲花,花瓣层叠舒展,栩栩如生,花蕊处以极细的金丝点缀。她将簪子递过来,“这是母亲为你备下的及笄礼,如今该给你了。”

云瑞接过珊瑚簪,触手温润。玉嫣忽然握住她的手,指尖冰凉:“宫里不比石府,万事小心。”窗外的雪光映着玉嫣眼底的忧虑,让云瑞想起幼时一同在花园扑蝶的时光。如今姐姐身为太子妃,肩负石府荣辱,而自己无意中卷入的恩宠较量,早已不是儿女情长,而是关乎前朝后宫的政治博弈。

当云瑞走出太子妃寝宫时,雪已经停了。檐角的冰棱折射着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她摸了摸袖中的珊瑚簪,并蒂莲的纹路硌着掌心,忽然明白,这波谲云诡的深宫里,恩宠是旋即消融的雪,权力是转瞬倾颓的冰,唯有步步谨小慎微,才能在这虚实浮沉的夹缝里,挣得一线生机。而那对雪兔、火狐围脖、白虎袖炉,此刻都成了无声战争里的哑谜,是旁人揣度的依据,是棋局里暗伏的变数,每一件都藏着猜不透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