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朱墙劫:霜覆琉璃 > 第十八章 权笼情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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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氏虽祖上三代皆为八旗勋贵武将,血统纯正的满洲姓氏在辽东的风雪里浸淫日久,竟也染上几分汉儒的温文。石文炳对女儿的课读向来开明,案头除了《女戒》《女训》等闺阁必读书卷,更多的是兵法舆图与诗词杂记。长女玉嫣偏爱《女诫》《内则》,养得一身温婉端方的闺秀气度;次女云瑞却恰恰相反,每逢翻开《女戒》便如坐针毡,只觉那些“行莫回头,语莫掀唇“的教条如蛛丝缠绕,憋得人喘不过气。

此刻她在太子书房的紫檀木案前坐定,张福顺恭谨呈上的蓝布封皮《女戒》散着陈墨与樟木的气息。云瑞盯着册页上“夫者天也“四字,只觉砚台里的墨汁都泛着苦涩。紫毫笔在指尖发颤,刚写下“妇无二适”四字,腕间珊瑚禁步突然轻晃,一滴浓墨恰好坠在“天固不可逃”的“逃”字上,洇出个狰狞的墨团,像极了太液池底翻涌的暗流。

“妇者服也...”云瑞搁笔轻叹,素帕擦过纸面的纹路,想起府中厨娘王娘子的遭遇。那妇人原是苏州秀才之女,嫁与木匠后耗尽嫁妆营生,最终却因丈夫嗜赌被卖入教坊司。此刻宣纸上的墨污渐渐晕开,竟在光影里凝成个扭曲的“囚”字。她抬眼望向窗外,太液池的冰面裂着细缝,几只寒鸦掠过铅灰色的天空,如王娘子被变卖那日,她攥着休书在雪地里踉跄的背影。

案头铜鹤香炉飘来沉水香,这是太子特有的熏香,混着松烟墨的清苦。云瑞数着香炉上的缠枝莲纹,想起大阿哥府中那三侧福晋的排场,嫡福晋出身高贵,两位侧福晋皆带了丰厚妆奁,最末那位侍妾竟是明珠家的远亲。太子府中除了玉嫣,更有李佳氏、林氏等数位侧室,每到选秀时节,景仁宫的铜缸总要换过新汲的井水,预备着参选秀女的胭脂水粉。

巳时三刻的日头斜过窗棂,将书案上的奏折照得透亮。云瑞悄悄挪步至紫檀书架前,《四书章句集注》的夹页里,太子用朱砂笔在“为政以德”旁画了波浪线,侧批小字写着“漕运如治水,堵不如疏”。另一册《资治通鉴》中,“唐玄宗旨意”四字被朱砂圈了又圈,页边空白处用行草写着“噶尔丹军粮需借道归化城”,这行字的墨色比旁处更深,显然是反复书写的痕迹。

她指尖触到书架第三层的暗格,那里藏着半卷未封缄的奏折,明黄封皮上沾着几点茶渍。展开细看,“噶尔丹部缺粮三月”的朱批下,用墨笔写着“查台湾盐引数目”,字迹与太子平日批折不同,倒像是四阿哥特有的瘦金体。奏折里还还夹着片干枯的海藻,海藻纹理间附着的粒细沙,与她在父亲旧部那里见过的澎湖沙粒分毫不差。

珠帘响动时,云瑞慌忙将奏折塞回原处。太子与四阿哥并肩而入,胤礽月白锦袍上沾着未及拂去的雪沫,袖口的海水江崖纹被冻得发硬。胤禛手中转着紫檀佛珠,每颗珠子上都刻着《心经》短句,指腹在“观自在”三字上磨出温润的光。

胤礽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案头新到的军报摊开着,“噶尔丹的斥候已至漠南,兵部说粮草还需十日才能起运。”他指尖敲着奏折上的“归化城”三字,墨痕在烛光下泛着冷光,“户部说今年的豆饼掺了沙土,怕是...”

胤禛忽然插话,指尖的佛珠停止转动:“大哥府里的旧人在漕运衙门当差,前日查船发现三艘运粮船底舱藏着私盐。”他说话时,云瑞注意到他袖口露出的火漆印残片,与那日在南苑见到的密报封缄同色。胤礽闻言皱眉,指节在案几上叩出声响:“私盐?台湾盐引的数目对不上,莫不是...”

张福顺在旁轻咳一声,捧着鎏金茶盏的手微微发颤:“爷,马政司报说,新到的军马草料里混着碎石。”云瑞猛地抬头,想起南苑围猎时四阿哥提及的“豆饼掺沙土”,此刻与马料碎石之事重叠,竟似一张无形的网。胤礽推开茶盏,瓷器与案几碰撞的脆响惊飞梁间宿燕:“传我的令,所有军需物资需经三重查验,敢有以次充好者,立斩!”

胤禛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佛珠突然加速:“前儿个查库房,发现去年福建运来的硝石少了五十箱。”胤礽揉按眉心的动作顿住,月白锦袍下的明黄里子晃了晃:“五十箱硝石...够装备一个火器营了。”

云瑞告退时,听见四阿哥低声道:“大哥府里的包衣管着通州码头...”话音被门帘隔断,她踩着积雪行至游廊,看见张福顺候在太湖石旁,袍角沾着的红泥与四阿哥靴底的土质相同。“格格这几日莫往书房去,”他压低声音,“太液池冰面下捞起个油纸包,里头是...”话未说完便被巡逻侍卫的梆子声打断。

雪粒子打在窗棂上的声响,云瑞裹紧玄狐斗篷,望着琉璃瓦上堆积的素白,忽然想起苏州玄妙观的雪,总带着梅香,而紫禁城的雪,却混着太液池冰裂的腥气。张福顺方才说的“太液池捞起油纸包”还在耳畔,她忍不住猜想,那浸透湖水的密报,是否与福建硝石失踪的清单叠在一起。

她躲在槐荫树下,数着第四百声更鼓时,袖口的珊瑚禁步突然轻颤。四阿哥的贴身内监正将狐裘披衣系得紧实,那裘衣领口滚着的银鼠毛,与明珠府中查抄出的贡品同出一窑。云瑞缩了缩脖子,指尖触到斗篷里子的明黄锦缎,这是太子私库的物件,按《大清会典》,明黄非赐不得用,而他竟在她告退时匆匆披来。

雪光映着胤禛远去的皂靴,靴底沾着的红泥在青石板上留下蜿蜒痕迹。那泥色与漕运码头的淤土相同,云瑞想起太子书房暗格里的漕运账册,首页用朱砂圈着“通州仓管家人选”,而账册边缘,有人用指甲划出个模糊的锚形。

书房门轴的“吱呀”声惊飞梁间宿燕。胤礽立在紫檀书架前,月白锦袍被烛火映出半透明的轮廓,右袖上的海水江崖纹随着呼吸轻微起伏。他指尖摩挲着《河工图》上的澎湖列岛,那里用极小的朱砂点着三个密点,与今早军报里“噶尔丹粮道“的标记恰好重合。

“过来。”他的声音带着松烟墨的沉郁,喉结滚动时,云瑞看见他领子里露出的红痕,是常年佩戴朝珠压出的印记,边缘泛着淡淡的青紫。当她走近时,嗅到他衣摆里散出的安息香混着硝烟味,这是火器营试炮时特有的气息,与昨日查抄的福建硝石卷宗气味相同。

被揽入怀中的刹那,云瑞触到他腰间鲨鱼皮箭囊的冷硬。胤礽的心跳快得异乎寻常,手指在她发间颤抖,恰似南苑射虎时弓弦的震颤。“他们说孤调度军需靡费国库,”他的气息喷在她耳垂,带着未及洗漱的苦茶味,“连老十都递了折子,说要重审台湾盐引...”

云瑞想起十阿哥前日在御花园摔碎的官窑茶盏,底款与大阿哥府中流出的贡品如出一窑。胤礽的手臂骤然收紧,她听见他后槽牙轻咬的声响:“他们说豆饼掺沙是孤监管不力,却不知那批豆饼走的是明珠旧部的船...”话音戛然而止,他指尖猛地攥紧她披风上的珊瑚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那珠子捏碎。

“皇上御驾亲征,或许是想让您历练。“云瑞的声音被埋在他肩窝,嗅到他内衬里子的龙涎香中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沉水香。胤礽猛地推开她,指尖划过她脸颊时冰凉刺骨,窗外的雪粒子突然变大,砸在琉璃瓦上发出金戈铁马般的声响。他望着案头堆积的军报,那些用朱砂圈出的“粮草延误”“硝石失踪”字样,在烛火下像极了渗血的伤口。

“历练?”他的笑声里带着自嘲,指节重重叩在《台湾舆图》的澎湖暗礁处,“索额图今早说,”他顿了顿,喉结滚动,“海运码头的查账官,是大阿哥的母家亲戚。”

当索额图的名字响起时,胤礽的背脊如弓弦般绷紧。云瑞注意到他袖口露出的火漆印残片,与四阿哥那日袖中的密报封缄同色。他替她拢披风的手指顿在珊瑚扣上,指腹的薄茧擦过她锁骨,那是常年握笔批阅奏折磨出的痕迹:“你父亲当年...”话未说完便被敲门声截断,张福顺的通报声里,带着军机处特有的铜钲节奏。

胤礽转身的刹那,月白锦袍扫过烛台,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噶尔丹军粮图》上,将“归化城”三字烧成焦痕。他挺直背脊的动作快得像切换面具,玄色朝服的下摆扫过云瑞的裙角,腰间玉带扣的蟠龙纹在雪光中泛着冷光:“送格格回去。”这声音与方才怀抱中的沙哑判若两人,仿佛方才那个流露脆弱的人从未存在。

云瑞站在廊下,看着太子的仪仗灯笼在雪夜里移动。灯笼上的蟠龙纹被风吹得变形,就像他方才在书房里颤抖的指尖。她忽然明白,那些反对监国的奏折、军需舞弊的线索,此刻都随着他挺直的背脊,被压进了储君的面具之下。

杏翎捧来的暖手炉带着体温,炉底的“礽”字印记在雪光下若隐若现。云瑞想起太子替她拢披风时,指腹在珊瑚扣上停留的三息,那是权衡,是克制,是储君不能言说的复杂情愫。

更夫敲过五更时,毓庆宫方向传来兵器碰撞声。云瑞掀起窗帘,看见太子在雪地里踱步的剪影。他时而抬手揉按眉心,时而驻足凝视星空,腰间的鲨鱼皮箭囊随动作轻晃,月光在箭囊红宝石上跳跃,像极了他眼底明灭不定的光。

暖手炉的温度渐渐散去,云瑞想起太子最后那句“你可知因何入宫”。钦天监奏折里的祥瑞之说,此刻在雪夜里化作沉重的枷锁。她望着案头未写完的《女戒》,墨污的“逃”字在雪光中泛着幽黑,恰如她与太子之间,那层被权力与责任隔开的薄纱。

因暂不必往胤礽书房习书,云瑞难得偷得几日闲暇。窗下那对雪团似的兔子正扒拉着麦草,毛茸茸的爪子踩过杏翎绣的棉布帘,帘上那对憨态可掬的兔形图案,针脚细密得能看见月白色丝线里掺着的银线,在雪光中一闪一闪,像极了十四阿哥那日在南苑围猎时,盯着她“张禄“腰牌的眼神。

想起南苑猎场那惊鸿一瞥,云瑞指尖的胡萝卜缨子微微发颤。十四阿哥将兔笼塞给她时,故意让笼门擦过她腕间未擦掉的马鞍油:“小太监细皮嫩肉,倒适合养这细活物。“

杏翎早为兔棚铺好了三层麦草,最底层藏着云瑞偷偷埋下的珊瑚碎屑,那是十阿哥生辰宴遗落的装饰,被十四阿哥捡到时,曾笑着说:“这碎珊瑚填笼底,倒像给兔子铺了金砖。”此刻兔爪刨动麦草的声响,混着远处军机处的铜钲声,让她想起十四阿哥临别时压低的嗓音:“张禄这名字,配不上你耳后的朱砂。”

玫瑰紫箭袖扫过积雪的声响传来时,云瑞正对着兔棚出神。十三阿哥胤祥踏碎冰棱的步子带着少年人的张扬,玄狐斗篷领口的白毛细密,与他箭囊上的珊瑚坠子同色。“还在想南苑的事?”他抖落斗篷上的雪粒,指尖蹭过兔棚棉布帘,银线绣的兔眼突然被他捏住,“十四弟那日活捕这对兔子时,可没少费功夫。”

云瑞递过蒙顶石花茶罐的手顿了顿。她想起十四阿哥在猎场勒住霜白马的模样,靴底铁砂蹭过她掉落的瓜皮帽,帽檐下露出的发丝被他用马鞭挑起:“小太监的头发,倒比我母妃宫里的丝线还细。”胤祥撬开茶罐的指节泛白,罐盖碰撞声里,她听见他压低的声音:“十四弟向我打听你的住处时,把‘张禄'二字咬得极重。”

松枝上的新雪落进红泥小火炉,云瑞盯着壶中翻滚的茶沫。胤祥拨弄着兔棚棉布帘,银线绣的兔爪正勾着他箭囊上的流苏:“十四弟说,那日见你按马颈的手势,像极了福建水师的‘压浪诀'。”他忽然笑起来,“石都统教你的骑术,终究藏不住。”

茶盏碰在石桌上的脆响惊飞檐下寒鸦。云瑞望着胤祥腕间的红绳结,那是福建水师特有的“定潮结”,与杏翎那日系兔笼的绳结同出一法。当他说起“十四弟问起你父亲的箭术”时,炉中松枝突然爆出火星,溅在她素色裙角,烧出个细小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