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朱墙劫:霜覆琉璃 > 第二十三章 硝石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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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乾清宫的铜鹤香炉飘出的龙涎香里混着硝烟味。康熙将亲征诏书拍在御案时,朱砂印泥溅在“费扬古”三字上——这位曾随驾平三藩的老将,此刻正盯着兵部送来的硝石损耗清单,清单边缘用火漆封着半片基隆红泥。

殿角的冰鉴散发着寒意,却压不住康熙心头的焦灼。费扬古是可靠的,但福建那边……他眼前掠过几日前太子呈上的那份标注着“石家旧港暗礁图”的密档。用石文炳旧日勘测的成果来制约施琅一系,这本是他平衡福建水师势力的妙手。施琅,那个桀骜不驯却立下不世之功的老将,如今……康熙的目光扫过一份刚呈上的福建密奏,上面清晰地写着:“靖海侯施琅,沉疴难起,药石罔效,恐就在旦夕。”算算时间,自病重消息传来,至今已近两月,看来大限将至。是时候彻底解决福建水师的后施琅时代布局了。林本直作为施琅旧部,掌管着福建总兵实权,这次硝石案,正好是一个绝佳的切入点。那枚出现在军报上的“台府盐引”印章,其仿造的“丙”字暗记,矛头直指旧案,也隐隐指向林本直可能的“不臣”。

乾清宫东暖阁的自鸣钟刚敲过寅时三刻,铜质钟摆的摆动声在死寂的殿内格外清晰。康熙皇帝裹着玄狐大氅坐在紫檀炕沿,手中八百里加急军报的桑皮纸被指尖捏得发颤。烛台上的牛油巨烛已燃至根部,烛芯爆出的火星溅在明黄桌布上,将“甘州大营火药仅支十日“的朱批照得忽明忽暗。最刺眼的还是“台府盐引”四字的朱印——那枚印章边缘的磨损纹路,与康熙二十二年石文炳呈送的盐引底册完全吻合,连第三道水波纹尾端的细微缺角都分毫不差。

“李德全,”康熙忽然开口,声音如同厚重的氅衣般压抑,“去取康熙二十二年的台湾盐引底册,再传太子时让他带上福建水师冬汛总档。”暖阁北侧的铜鹤香炉飘出最后一缕龙涎香,他望着窗外未化的积雪,想起三日前太子递来的《军需备办折》——折内“硝石分三批海运,首船由林本直押运”的批注下,太子用朱砂笔重重勾了线。当值太监捧来的盐引底册还带着樟木箱的气味,康熙翻开扉页,果然在第三道水波纹尾端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丙”字暗记——这是当年石文炳为防伪亲手所刻,更是用以牵制施琅系的一枚关键棋子。如今施琅将死,这枚棋子,连同那份暗礁图,正好用来剪除林本直这颗施家留在福建的关键钉子。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太子胤礽踏入暖阁时,朝靴底的冰碴在金砖上碾出细碎声响。他身上的海龙皮褂子还沾着晨霜,却在见到康熙的瞬间,将袖口的船锚玉佩往袖管里缩了缩。那是去年中秋康熙所赐的白玉佩,此刻玉佩绳结处系着枚不起眼的铜扣。

“皇阿玛,”胤礽将水师冬汛总档摊开在炕桌,手指划过“腊月廿八东北风三级”的记录,“儿臣已命舒尔德库核查所有运官登船凭证。首船‘镇海号'出港时配备双锚,足以抵御冬季常规风浪。”他说话时,目光扫过康熙面前的盐引底册,注意到“丙”字暗记旁新添了道指甲划痕,那是父皇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康熙用放大镜比对军报背面的紫泥颗粒,忽然将镜片推向胤礽:“造办处今早呈送的基隆矿洞样本,与三日前查抄明珠旧部时发现的走私账本沙粒,颜色一致。”紫泥在烛光下泛着硫化铁特有的金属光泽,太子接过放大镜时,袖口的铜扣不慎碰倒了茶盏,琥珀色的茶汤溅在总档的“西南风”记录上。他趁机用帕子擦拭,却在纸背发现了一行极淡的墨痕,那是舒尔德库昨夜用米汤写的密报:“运官王三顺系明珠党死士,供词经安尚仁篡改”。

“皇阿玛,”胤礽突然放下放大镜,“儿臣昨夜收到福建驿道飞鸽传书,”他抽出一卷油纸,展开后是澎湖巡检司的原始晴雨录,“腊月廿八当日,澎湖列岛仅有东北风,风力二级,何来沉船所需的风暴?”油纸边缘用火漆封着舒尔德库水师的标记。康熙盯着那枚火漆印,想起太子满月时抓周攥着的罗盘——此刻那罗盘正摆在暖阁东侧的多宝格上,指针微微偏向东南基隆港方向。

胤礽注意到康熙的目光落在罗盘上,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向明珠余党:“安尚仁曾是明珠家奴,如今突然弹劾儿臣,恐怕...”他故意顿住,观察着父皇的反应。康熙果然拿起盐引底册,翻到明珠批注的那一页——上面记载着“康熙二十五年,基隆矿洞产硝石可资军用”。

“舒尔德库今早递牌子了吗?”康熙突然问,指尖敲击着“基隆矿洞”四字。太子从袖中取出一枚铜质证章,正是舒尔德库的水师腰牌:“儿臣已命他封锁基隆港所有出口,腰牌在此。”腰牌背面刻着的锚链纹路,与他腕间玉佩的刻痕形成完整图案。康熙接过腰牌时,发现内侧有处细微的磨损,那是长期藏纳密信留下的痕迹。

此时李德全捧来新换的龙涎香,胤礽趁机凑近炕桌,用极低的声音道:“儿臣怀疑,明珠余党借台湾盐引旧案,将硝石转卖荷兰人。”他指向军报上“台府盐引“的印章,“此印仿造痕迹明显,尤其是‘丙'字暗记的起笔弧度,与安尚仁模仿笔迹的习惯一致。”康熙的手指在“荷兰人”三字上停顿,想起科尔沁密报中提到的“噶尔丹军中火器专家”。

鎏金铜鹤香炉的青烟在太和殿穹顶下蜿蜒成缕,六十四根蟠龙金柱的倒影在金砖上微微晃动。当吏部侍郎安尚仁踏出朝班时,腰间的獬豸纹玉带扣刮过丹陛边缘,发出细碎的金属轻响。他朝服袖口的补丁在晨光中时隐时现——那是明珠倒台后,旧部刻意显露的清贫标记,却掩不住指缝间未褪的墨痕。

“启奏皇上,”安尚仁的声音撞在空旷的殿壁上,尾音发颤,“福建运官联名具结在此,称太子殿下曾手谕福建总兵林本直‘暂押硝石待查'!”他展开的誊黄奏本边角卷起,显然被多人传阅过,纸页间飘出淡淡的海水腥味。随侍太监将伪造的手谕呈上御前,朱红印泥在明黄绢帛上格外刺目。

太子胤礽站在御座下首,蟒袍下摆扫过金砖的蟠龙纹。“安大人,“他突然开口,声音盖过殿外呼啸的北风,“腊月廿八当日,澎湖巡检司的《风暴预警录》可曾抄送兵部?”胤礽侧身让过阳光,蟒袍金线绣的龙首纹与御座蟠龙形成镜像,“儿臣这里有福建水师提督衙门的原始记录。”

随侍展开的水师日志铺满丹陛,宣纸上“腊月廿八东北风三级”的记录被朱砂圈出。胤礽上前半步,靴底碾碎昨夜积雪残留的冰粒:“据日志记载,运官李三泰于廿八申时递交的《出港报备》中,明确标注‘船身稳固,可抗八级风浪'。”他指尖划过运官画押的“西南风”三字,茶渍在纸背洇出的水痕显露出底下“廿九晨补记”的修改痕迹,“而安大人呈送的供状,递呈时间为廿八酉时,早于风暴记录七个时辰。”

十阿哥胤䄉突然向前冲撞,水晶朝珠撞在御前铜缸发出脆响。“日志能改,人伤能改吗?”他甩开随侍的手,袖口露出的珊瑚珠串有三颗缺角——那是三日前在宗人府醉酒时砸毁器物留下的痕迹。侍卫展开的血书在丹陛铺开,十三枚指印中有三枚边缘模糊,胤礽一眼认出那是刑部记录的“明珠党死士惯用按印手法”。

“十三名运官皆为福建水师老卒,”胤䄉的声音在大殿回荡,“甘愿以首级担保沉船属实!难道他们都在说谎?”他猛地踢翻身旁的奏案,青玉笔洗摔得粉碎。

九阿哥胤禟适时跨出朝班,腰间的鎏金算盘珠串轻轻晃动。“皇阿玛,”他的声音比十阿哥低八度,却带着刺骨寒意,“军需延误关乎西征成败。儿臣昨日查户部账册,发现太子批给福建水师的‘风暴补贴',恰与运官供词中的‘沉船损失'数额吻合。”算盘珠碰撞声突然加快,“这难道也是巧合?”

胤礽攥紧袖中舒尔德库的密报,羊皮纸上“林本直与荷兰人密会基隆港”的字迹被掌心汗渍晕开。他抬眸望向御座,康熙正用玉镇纸碾磨朱砂,砚台里的墨汁泛起紫晕——那是加入了基隆红沙的特制朱墨。“九弟查账辛苦,”胤礽忽然冷笑,“不知可曾查到去年十月,户部给‘泉州盐商联合会'的三十万两拨款,流向了何处?”

这句话让胤禟的算盘珠串骤然停住。他身后的八阿哥胤禩微微侧头,玄色朝服的暗纹在光影中若隐若现。胤礽注意到这个细节,故意将茶盏碰倒在伪造手谕上,琥珀色茶汤漫过“暂押待查”四字。

“够了。”康熙将朱砂笔拍在御案,溅出的墨点在奏本上形成诡异的图案。他的目光扫过安尚仁突然煞白的脸,心中已有断定。

索额图突然上前,珊瑚朝珠在胸前绷成直线:“皇上,供状与日志的时间矛盾如此明显,必有人为篡改!”他刻意忽略供状末尾安尚仁的签名,转而指向胤禟腰间的算盘,“九阿哥久管户部,当知海运账册的勾稽规则,何出‘数额吻合'之论?”

“外戚干政!”胤禟立刻反击,“索相身为太子外祖父,此刻发难,是想包庇谁?”他袖口的翡翠扳指闪过冷光。殿外的风突然变大,将檐角铁马吹得狂响,掩盖了十阿哥悄悄挪动脚步的声音,正试图挡住康熙望向安尚仁靴底红沙的视线。

胤礽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石家旧港图。泛黄的绢帛上,基隆港的暗礁区被朱砂圈了三重,圈线边缘还留着石文炳当年的批注:“荷兰人旧矿洞,红沙含硫”。他展开图卷,声音沉稳:“皇阿玛,此乃当年石文炳为朝廷勘定福建海防所献旧港图,其中基隆港暗礁水道标注详尽。儿臣已核对,林本直‘镇海号’报备航线,恰有偏离此图安全航道、靠近暗礁区的嫌疑。”

他将图卷展开在御前,“儿臣恳请皇阿玛,准儿臣提审林本直,并调取石家旧部留存的海运日志。”他特意提到“石家旧部”,既是查案所需,也是在提醒,当年用以制衡施琅的势力,此刻依然可用。

康熙盯着图中基隆港的标记,那朱砂圈画的暗礁区,仿佛施琅当年在福建布下的权力网络,如今随着主人的病危而显得脆弱可破。案头科尔沁密报的字迹还带着驿马的汗味,“噶尔丹军中新添荷兰火器”一行字被朱笔圈出,墨迹深处仿佛能看见火药颗粒在阳光下闪烁。他沉默地摩挲着图上的经纬线,指腹碾过“福建水师”四个小楷时,指节微微发紧:是时候彻底洗牌了。

“着太子会同索额图、马齐,三日内彻查硝石下落。”他突然指向阶下的索额图,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让殿内的炭火气都凝了半分。这道旨意看似是对硝石失窃案的处置,实则是在福建水师布防的棋局上落下一枚胜负手——林本直麾下的绿营宿将,连同施琅当年留下的亲信部属,都将在这场彻查中,迎来剜肉剔骨般的清算。

太和殿的铜钲敲过辰时三刻,胤礽走出殿门时,看见八阿哥胤禩正与九阿哥胤禟低语。胤禩手中转着的菩提子串突然断裂,滚落的珠子在雪地上排成弧形。胤礽握紧袖中的旧港图,图中暗礁区的红沙印记,此刻在阳光下显出妖异的紫晕,如同福建即将掀起的腥风血雨。

刑部暗牢的腐臭混着烙铁焦味扑面而来,午时阳光从石缝气孔斜射入,照亮刑架上滴落的血珠。三个运官被铁链吊成弓形,破烂号衣下露出的后背布满鞭痕,最左侧的运官王三顺右肩有块菱形烙铁疤痕——那是早年海匪私刑的标记。胤礽用鞭梢挑起王三顺的下颌,蟒袍下摆的泥渍蹭到刑架木柱。“澎湖巡检司的晴雨录在这,”他踢开脚边卷宗,宣纸上“腊月廿八东北风三级”的朱批被血水污染,“你说船沉了,那为何福建水师的罗盘记录显示,你的船航向偏东三十度,直指基隆?”

王三顺肿胀的眼皮颤了颤,突然咳出带血的唾沫:“是林本直下的命令...他说要改道...”

胤礽突然扯开他左袖,内侧暗线绣着朵残缺的海浪花,与东南沿海走私商船的标记相似。“商船运硝石,”他的指尖划过绣线,“林本直让你们把货藏进基隆矿洞,对不对?”

阴影里的刑部主事吴良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火折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胤礽余光瞥见他的动作,猛地转身:“吴主事,你手里是什么?”吴良浑身一僵,火折子掉在地上,滚向炭盆。

“卑职在查看火势...”他弯腰去捡,却故意撞翻了炭盆。通红的炭块滚向堆放卷宗的角落,引燃了地上的稻草。“快灭火!”胤礽怒吼,侍卫们扑向火堆时,吴良突然抓起燃烧的炭块砸向卷宗箱。“拦住他!”胤礽挥鞭抽向吴良手腕,鞭梢缠住他的袖口,扯开时露出里面磨损的内衬。

吴良见状猛地撞向墙壁,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我的家人...在南方...”他从靴筒里抽出半截字条,奋力扔向火焰,却被胤礽用鞭梢卷住。字条上“毁供灭口,保你家人”的字迹被火舌舔过,墨迹晕染开来。

胤礽踩灭余火,注意到吴良鞋底沾着的红沙,那些沙粒中混着硫磺结晶,与昨日查抄可疑宅邸时发现的矿样相似。“说!硝石藏在矿洞哪一区?”他揪住吴良烧焦的衣领,靴底碾过对方掉落的火折子。

吴良咳着血沫,目光扫向地牢深处的排水口。胤礽示意侍卫撬开石板,一股浓烈的硫磺味涌出——排水道壁上嵌着几粒暗红沙粒,在渗水作用下显出紫晕。“矿洞第三层...入口在海神祠西侧...”他的声音越来越弱,不再言语。

胤礽盯着排水道壁上的紫晕红沙,突然想起昨日舒尔德库密报里的附页:“基隆矿洞三层有暗河通海”。他用鞭梢敲击石壁,回声空洞处恰在海神祠方位。吴良突然蜷起身子剧烈咳嗽,咳出的血沫在地上洇开。

“备马!”他将半截字条塞进靴筒,转身时撞见云瑞扶着石壁喘息。只见她发间珍珠钗歪斜,裙摆沾着地牢苔藓,显然是循着浓烟硬闯进来的。

“殿下当心!”云瑞话音未落,吴良突然暴起撞向胤礽,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块烧红的炭块。

胤礽本能将云瑞护在身后,炭块擦着他肩胛落下,蟒袍顿时焦糊一片。“殿下!”云瑞扶住他流血的手臂,指尖触到衣下未愈的旧伤。

“把他锁进死牢!”他甩开云瑞的手,踢开排水道石板。硫磺味更浓了,水下隐约漂着片油纸。侍卫捞起展开,竟是林本直的密信:“廿九酉时,荷兰商船‘海神号'接货”。信纸边缘的月芽火漆印虽模糊,却与胤禟账册的封印相似。

云瑞突然指着吴良的靴底:“红沙里有贝壳碎屑。”胤礽俯身细看,沙粒间果然嵌着基隆特有的白蝶贝碎片。他猛地想起水师呈送的《澎湖沉船清单》,那上面根本没有贝壳记录。“吴良在说谎!”胤礽挥鞭砸向刑架,“硝石根本没进矿洞,是直接装了荷兰船!”

此时地牢顶部传来轰然巨响,存档库的残梁塌下。胤礽拽着云瑞退到角落,火光中看见吴良嘴角诡异的笑。“他们早走了...”吴良咳着血,“从暗河...走了...”太子豁然开朗:矿洞暗河直通基隆港,林本直用红沙伪造藏货现场,实则早将硝石转运荷兰人。

“封锁所有港口!”胤礽将云瑞推给侍卫,“带格格出去!”他转身冲向排水道,靴底碾过吴良掉落的火折子,折身刻着的锚形图案突然刺目。云瑞被带出地牢时,听见胤礽在浓烟中怒吼:“传我的令,掘开海神祠地砖!”

午时的阳光刺破云层,云瑞站在刑部前庭,看见太子的贴身侍卫捧着染血的蟒袍碎片跑过。胤礽走出刑部时,步伐依旧沉稳有力,只是受伤的右臂垂在身侧,渗出血迹在阳光下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