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夜。
戌时三刻的紫禁城被漫天灯火织成光网,午门城楼悬挂的千盏羊角宫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将护城河染成一条流动的金箔带。冰棱从檐角垂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与远处天穹炸开的焰火交相辉映。胤礽立在太和殿西侧的望柱旁,蟒袍下摆扫过汉白玉栏杆上的积雪,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望着御花园方向腾起的五彩焰火,瞳孔中映出转瞬即逝的火树银花,眼底却凝结着与节庆气氛截然不同的寒芒。
福建传来的消息像块浸了冰的铅,沉甸甸压在诸人心头:靖海侯施琅已于数日前病逝于福建晋江府邸。这位曾为朝廷收复台湾、执掌福建水师数十年的老帅,终究没能熬过闽地的湿寒。施琅之死,不仅意味着福建兵权格局将掀起惊涛骇浪,更让围绕硝石案与林本直的暗斗陡然白热化——林本直作为施琅最得力的腹心旧部,其命运与施家势力在闽地的存续早已缠成死结。康熙苦心维系的制衡之术骤然失衡,失去了最重要的压舱石,各方势力必然如嗅到血腥味的豺狼,疯狂撕扯这块巨大的权力真空。
“殿下,都察院御史已按计划分散至灯市各入口。”贴身侍卫孙五福压低声音,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腰间铜哨。他注意到太子攥着密折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那是三日前吴良在狱中自尽时留下的血书,模仿安尚仁笔迹的“林本直主使”四字已被指腹焐得发潮。造办处加急送来的基隆红沙样本就藏在折页夹层,沙粒中混着的硫磺结晶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
胤礽忽然解下腰间蟠龙玉佩,玉绳上系着的银哨发出一声轻响。“以第三波焰火为号,”他将玉佩塞进孙五福掌心,“命善扑营精锐封死基隆港驻京办的前后门,暗渠入口派两队人马把守。”他盯着对方领命的眼神,喉间溢出冷笑。必须在皇阿玛对福建人事做出最终安排前,把林本直的罪证钉死在案——既是为硝石案画上句点,更是要在福建这盘新局里抢得先手。
这枚蟠龙玉佩是康熙亲赐,玉绳上的银哨则是去年西征时与善扑营定下的紧急信号——三长两短的哨音代表“控制关键人证“。远处传来舞龙队伍的锣鼓声,三十六名舞龙手举着“麒麟踏雪”的灯组正穿过太和门广场,龙身内暗藏的查案文书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乾清宫西暖阁的炭盆烧得正旺,《福建沿海舆图》被镇纸压在紫檀大案上,三处朱砂圈记在烛火下格外醒目:基隆港驻京办所在的锡拉胡同、明珠旧部聚居的北池子大街、以及九阿哥胤禟名下的“福记绸缎庄”。胤礽用放大镜仔细查看驻京办的建筑图,发现后院水井与城内暗渠相通的标记竟与吴良血书中“水脉通海,可藏千石”的残句完全吻合。当值太监捧来的参茶还冒着热气,他却抓起案头刻着海水纹的鎏金手炉,炉壁的锚形暗纹,此刻看去竟与施琅水师腰牌上的标记有几分神似,提醒着他福建那片即将风起云涌的海疆。
“备马,从神武门出。”胤礽将手炉塞进袖中,忽然听见自鸣钟敲响戌时四刻的钟声。他驻足望向窗外,琉璃瓦上的积雪被宫灯映成淡紫色,恰与基隆红沙遇水后的颜色相同。孙五福已在殿外备好踏雪乌骓,马鞍侧袋里装着刑部最新绘制的暗渠分布图,图中基隆港驻京办的水井被红笔圈了三道。
亥时初刻的灯市口人头攒动,“福记绸缎庄”的走马灯正转出《八仙过海》的图案,灯影里依稀可见九阿哥府中的管家正指挥家丁将一箱珊瑚装上青布马车。胤礽混在赏灯人群中,狐裘帽檐压得极低,透过人缝看见管家袖口露出的鎏金算盘。他按了按帽檐,孙五福立刻带领十名善扑营兵丁散开,装作猜灯谜的路人堵住街口两侧。
基隆港驻京办的垂花门檐下挂着两盏气死风灯,灯影里有四个家丁正将木箱搬进倒座房。胤礽闪过街角那组狮子滚绣球的大型灯组,听见门房对来人低声说:“林总兵交代了,今夜只收珊瑚货,荷兰人的船已在大沽口候着。”他心中一凛,给孙五福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撞开半掩的大门,腰间龙纹腰牌在灯火下闪过冷光:“太子殿下有令,奉旨搜查!”
正厅内的紫檀八仙桌上摆着刚开封的珊瑚珠串,粒粒饱满的红珊瑚在灯下流转着血色光泽。福建总兵林本直慌忙将一本蓝布账册塞进炭盆,火苗“腾”地窜起半人高。胤礽挥鞭抽灭火苗,账册已烧掉前几页,残留的纸页上“廿九酉时”“海神号”等字样与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商船记录完全吻合。林本直突然抓起桌上的青花茶盏砸向太子面门,却被身后侍卫一脚踹翻在地,露出靴筒里藏着的火漆印信——印面与九阿哥常用的月芽图案一般无二,边缘还刻着细小的锚形暗纹。
“搜后院!”胤礽踢开暗渠盖板的瞬间,一股浓烈的硫磺味混合着海水腥气涌出。两名侍卫从井中捞出用油布层层包裹的账本,封面烫金“泉州盐引”四字下,赫然压着一枚缠枝莲纹的火漆印。林本直见状突然狂笑起来,嘴角溢出的血沫在青砖上绽开:“太子殿下私闯民宅,就不怕都察院的御史参你一本吗?”这股近乎癫狂的放肆,明摆着是笃定施琅已死,幕后之人岂会留他这枚知晓太多秘密的弃子?与其等着被灭口挫骨扬灰,倒不如撕破脸皮,让这场惊天阴谋溅起最后几朵血花。
此时灯市口的更夫敲过亥时二刻的梆子,远处“麒麟踏雪”的舞龙队伍正绕着驻京办门前的灯柱盘旋,龙嘴突然吐出一串焰火,绿莹莹的信号弹窜上夜空时,映得胤礽眼底寒光乍现。他忽然想起乾清宫密报上的字迹:科尔沁部急报,噶尔丹军中新添荷兰火器;午后那封来自福建的六百里加急信件也涌入思绪——施琅病逝的讣告边角沾着驿道的尘沙,无声地诉说一路疾驰的仓促。
这元宵夜的硝石与珊瑚交易,早与福建帅位更迭、荷兰人的火器、朝堂上阿哥们的角力缠成死结。他攥紧掌心的珊瑚纽扣,边缘刻痕深深嵌进肉里,那点刺痛让他猛然惊觉:这场元宵夜的搜查,不过是更深层权力绞杀的第一刀,刀光落下时,早已映出遍野尸山的影子。
子时的刑部大堂寒气刺骨,三十六根铜柱上的狴犴纹在烛火中扭曲如活物。林本直被铁链锁在丹墀下,蟒纹囚衣撕裂处露出烙铁伤痕。胤礽立在滴水檐下,蟒袍下摆扫过青砖时,听见铁链摩擦声中夹杂着一丝细微的牙咬声。
“基隆矿洞的硝石,”胤礽用鞭梢挑起桌上的珊瑚串,“是不是通过九阿哥的‘福记绸缎庄'转运?”他刻意点出“九阿哥”,既是审问,也是试探林本直背后是否还有更深层的保护伞。珊瑚珠碰撞声里,他注意到在林本直瞳孔骤缩的瞬间,袖口露出的银线绣纹,竟与九阿哥府中账房先生的常服纹样完全一致。当值刑名师爷展开的账本残页上,“廿九酉时海神号”的记录旁,隐约可见残留的火漆印压痕。
林本直突然咳出黑血,“是...是九阿哥...”他抓着铁链挣扎,腕间银镯磕出刺耳的声响。胤礽俯身查看时,发现他舌底藏着枚鱼形哨子,这种哨子专用于召唤豢养的信鸽。
“带上来。”胤礽挥了挥手,侍卫抬着吴良的棺木碾过青砖,沉重的木轮声在大堂里撞出闷响。棺盖掀开的刹那,腐臭味裹着硫磺味炸开,呛得人舌根发麻。他用鞭梢挑起尸身僵硬的袖口,里面缝着的珊瑚碎屑簌簌掉落,碎屑孔隙中嵌着的珍珠粉在烛火下泛着冷光——造办处呈上的鉴定结果还摊在案头,那粉末成分,与胤禟送给宠妾的珠钗竟是分毫不差。
林本直盯着那些碎屑突然狂笑,笑声里裹着血沫子,额头猛地撞向丹墀石柱:“九阿哥用珊瑚换硝石,安尚仁是中间人!”他这副看似绝望的攀咬模样,是临死前要拉个垫背的?还是早有人授意,故意弃卒保车,将火力全引到九阿哥身上,好掩护更深藏的阴谋?胤礽捏着鞭柄的手骤然收紧,鞭梢的银饰撞出细碎的响,眼底翻涌的疑云比大堂角落的阴影更浓。
血珠顺着石柱凹槽流下时,林本直从口中呕出血书残片。胤礽接过展开,宣纸上“九阿哥主使,安尚仁经办”的字迹,与三日前吴良的血书笔锋完全一致。血书边缘的火漆残迹,正是九阿哥独有的、混着南海珍珠粉的月芽印。
“这血书的残片哪来的?”胤礽将血书拍在林本直面前。林本直突然瞳孔涣散,从袖中抖落个油纸包,里面密信草稿的字迹歪扭得像条垂死的蛇:“事急,着安尚仁顶罪。”草稿的纸纹在烛火下泛着熟悉的暗格,与福记绸缎庄的记账本完全相同。
胤礽心中冷笑,指腹碾过纸面的毛边:这草稿出现得未免太过“完美”,连笔迹模仿都透着刻意的“专业”,活像有人提前备好,只等着林本直此刻“吐”出来当证物。施琅一死,福建这块肥肉引得群狼环伺,如今连栽赃嫁祸手段也愈发无所顾忌了。大堂角落的更夫刚敲过梆子,林本直的尸身突然剧烈抽搐。胤礽瞥向他紧抿的唇,才惊觉这老狐狸早就在臼齿里藏了蜡丸,此刻嘴角溢出的黑血正顺着下巴往下淌。
丑时的更漏声里,胤礽用银针戳破血书纸背,发现夹层藏着极小的鹤顶红晶体。他想起三日前吴良尸检时,仵作提及的“舌尖针孔”,手法倒是胤禟惯用的灭口手段。当值侍卫呈上从林本直鞋底搜出的密信,里面有九阿哥与荷兰人的贸易清单。
“老九好手段。”太子将清单掷于烛火,火舌舔过“海神号”三字时,窗外突然腾起元宵焰火。他望着林本直瞳孔中倒映的火光,想起方才血书指印比对时,刑部郎中下意识摸向腰间的玉佩,他若是记得不错,那玉牌正是去年胤禟赏下的。丹墀下的血洼里,珊瑚碎屑与林本直的血混在一起,在这阴冷腐臭的刑部大牢里红得愈发诡异。
“封锁所有证据。”胤礽突然沉喝,“对外只称查获安尚仁罪证。”林本直一死,死无对证,那套攀咬九阿哥的证据链看似环环相扣,实则脆如薄冰。康熙刚痛失施琅,福建水师正处飘摇之际,最需稳定,此刻若掀起皇子涉案的惊涛,无异于自乱阵脚。
不如以安尚仁这个已死的明珠余党为替罪羔羊,将这场风波暂且压下。他心中明镜似的——施琅留下的福建水师帅位,才是各方接下来要拼命争夺的肥肉,此刻唯有握紧手中筹码,韬光养晦,方能在后续的权谋博弈中站稳脚跟
他拂袖走向后堂,靴底碾过林本直吐出的蜡丸残片,黑褐色的药渣嵌进砖缝。檐角铁马突然发出一阵急促的叮当声,像是被风撕扯的哀鸣,眼角余光里,一个黑影已悄然隐入回廊阴暗的角落。胤禩的人,果然像附骨之疽,无处不在。
卯时三刻的乾清宫笼罩在朱红晨雾中,三十六扇隔扇门的菱花窗上凝着冰花,将晨曦滤成碎金。康熙皇帝坐在御座上,明黄氅衣领口露出荷兰去年进献的珍珠朝珠,每颗都比寻常朝珠大上三分,此刻正随着他手指敲击御案的节奏轻轻晃动。御案一角,静静摊着一份来自福建的加急奏报,正是靖海侯施琅病逝的讣告及身后事安排。康熙指间的珍珠朝珠捻动得比平日更慢,目光深沉。施琅的时代落幕了,福建的棋局需要重新落子。
太子胤礽立在丹陛左侧,蟒袍下摆的江崖海水纹被烛火映得浮动。他捧着的鎏金匣子里,珊瑚碎屑与血书残片在锦缎上泛着冷光,匣底暗格藏着造办处最新的鉴定文书,里面赫然写着:血书墨迹含龙脑香,与九阿哥书房熏香成分一致。
当值太监展开的福建舆图上,基隆港至大沽口的航线被朱砂重重勾划,与胤禟“福记绸缎庄”的海运路线完全重合。
“宣胤禩。”康熙的声音撞在空旷的殿壁上,惊起梁间栖息的蝙蝠。八阿哥胤禩踏入殿时,朝服上还沾着灯市的彩屑。胤礽注意到他袖口露出的玉扳指,正是去年南巡时康熙所赐,此刻却被他攥得指尖发白。
“启奏皇阿玛,”胤礽上前一步,鎏金匣子在手中发出轻响,“儿臣昨夜查抄基隆港驻京办,搜出九阿哥胤禟与荷兰人的贸易清单。”清单展开时,“海神号”三字被烛火照得透亮,旁边的月芽火漆印混着南海珍珠粉。随侍太监呈上的珊瑚纽扣,内侧暗纹在光线下时隐时现。
九阿哥胤禟突然出列,水晶朝珠撞在铜缸发出脆响:“太子血口喷人!”他甩开侍卫的手,露出袖口绣着的鎏金算盘——这是他掌管户部时的标志,与福记绸缎庄的账房纹样相同。胤礽将血书残片掷于丹陛:“此乃林本直呕出的血书,笔迹与吴良如出一辙。”
血书在胤禟面前展开,“九阿哥主使”四字的笔锋里,太子特意用银簪挑出暗藏的鹤顶红晶体。康熙盯着晶体在阳光下的紫晕,想起科尔沁密报中提及:荷兰火器火药含硫量与基隆红沙的成分完全一致。
殿外传来更夫敲过卯时四刻的梆子,胤禩突然免冠顿首:“皇阿玛明鉴,此事或有蹊跷。”
“哦?”康熙的手指停在血书的“九”字上。胤禩膝行向前,额头触到冰凉的金砖:“安尚仁乃明珠旧部,与九弟素无往来。”他从袖中取出本账册,封面“泉州盐引”四字下,压着安尚仁的花押,“儿臣昨夜查得,安尚仁曾用珊瑚向福记绸缎庄换取船运名额。”
胤礽注意到账册纸纹与九阿哥府中的记账本完全相同,墨迹里却飘着缕胤禩惯用的薄荷香。他心中冷笑,好个心思缜密的八贤王,定是算准了林本直暴毙与施琅离世的时间差,连夜炮制出这套滴水不漏的证据链。
当值御史突然奏报:“启奏皇上,九阿哥账房先生畏罪自尽,留有遗书称独揽硝石案全责。”遗书展开时,“安尚仁主使,小人经办”的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末尾按着的指印,经刑部比对竟与安尚仁的死牢记录一致。
康熙将血书重重拍在御案,溅出的墨点在清单上洇成枚歪斜的锚形,倒像要把这桩公案死死钉在案头。他的目光掠过施琅讣告上那方朱印,又落在胤禩恭顺得近乎谦卑的脊背上。福建水师群龙无首,正需一个既非索额图党羽、又与施琅旧部无涉的人镇场。殿外的雪突然下大了,扑在隔扇窗上,将胤禟涨红的脸映得煞白。
“胤禟失察,罚俸一年。”康熙的声音被风雪声吞没,“着胤禩彻查此案,务必要水落石出。”“彻查”二字被他咬得格外重,像在冻土上凿下两道深痕。
胤礽攥紧袖中的珊瑚碎屑,碎屑孔隙中的珍珠粉突然簌簌落下。胤禩领旨时,他腰间的玉带扣轻轻一晃,恰好遮住了账本上的月芽印。
“儿臣遵旨。”胤禩叩首时,目光与太子交汇。胤礽突然明白,林本直舌底的鱼形哨子、账房先生的自尽遗书,全是一场精心布置的局。丹墀下的血洼里,珊瑚碎屑与雪水混在一起,蜿蜒出来的路,通往的竟是八阿哥府中的九曲桥。
太和门檐下,碎雪如盐粒簌簌飘落,覆在胤禩玄色朝服肩头,众人见他垂首恭立,眉宇间满是恭顺,唯有袖中那串菩提子串,在指缝间透出微光。旁侧的胤禟虽面色苍白,仍强撑着朝袍的挺括,袖口鎏金算盘的纹路在雪映下晃动,恰被胤禩不经意的袍角遮去半分。
胤礽的目光扫过二人时,只觉胤禩唇角那抹笑意如同御花园修剪齐整的绿篱,处处透着妥帖,却瞧不见半分真实情绪。昨夜刑部大堂的血腥、驻京办的硫磺味,似乎都被他这身玄色朝服吸了去,只余下恭送圣驾时应有的端方。有老臣低语赞叹‘八爷真是孝悌仁厚’,话音未落,便见胤禩适时抬眸,望向御驾消失的方向,睫毛在雪光中投下细碎阴影,竟似真被离愁染得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