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三刻,御帐内紫檀香炉飘出的龙涎香突然被血腥气刺破。胤礽跪在汉白玉地砖上,手腕伤口渗出的血珠顺着袖口蜿蜒而下,在素白奏疏上晕染成狰狞的花。他刻意将染血的左手垂在康熙视线死角,声音带着刻意沙哑的颤音:“儿臣未能察觉索额图门生中饱私囊,致使水师战船龙骨腐烂,此罪当诛!”
这句话如同一把利刃,精准地刺向康熙最敏感的神经。皇帝猛地掀翻案上茶盏,滚烫的茶水溅在胤礽脖颈,他却纹丝不动。余光中,索额图伏地的脊背绷成弓弦,而高士奇捻着胡须的手指悄然收紧。这正是他要的效果,用自污为饵,将贪腐案的脏水泼向索额图,同时将舒尔德库的越权之举揽入怀中。
当康熙将血书撕成碎片时,胤礽额角已渗出冷汗。帝王震怒的呵斥声在帐内回荡,他却在震耳欲聋的斥责中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总揽善后,戴罪立功”的旨意落下时,他膝盖下的地砖仿佛突然变得滚烫。叩谢圣恩时,他刻意让染血的袖口拂过康熙袍角,那抹暗红在明黄底色上格外刺眼,这是向满朝文武昭示:太子虽负罪,却仍是皇帝最信任的继承人。
此刻,在百里外的驿道上,大阿哥胤禔的马蹄扬起漫天尘土。他怀中揣着弹劾胤礽的密折,却不知这场精心设计的“自污”戏码,早已将他的攻势化为无形。草原上的夜风掠过中军大帐,将撕碎的血书残片卷向天空,那些未干的血迹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磷光,如同这场权力博弈中,永远无法洗净的罪与罚。
康熙三十五年六月的诺海河朔草原,晨曦总混着昨夜篝火的余烬与新割牧草的清甜。太子胤礽每日卯时便候在御帐外,当值内侍刚挑起明黄帷幔,他已亲手端起温在银丝炭炉上的参汤。碗沿触到康熙掌心时,他垂眸瞥见父亲指节新增的战茧——那是亲执弓箭射落噶尔丹大旗时留下的印记。
“前日军报说西路军缺的火镰,可曾补送?”康熙用象牙签拨弄舆图上的小旗,科尔沁草原的标记旁压着一枚噶尔丹的狼牙。胤礽立刻趋前半步,指尖点在科布多草原的标注上:“已着舒尔德库连夜押送五百具,顺带补了十车硫磺。”他说话时,袖口的龙纹与舆图上的蟠龙水纹在烛火下交叠,宛如两条蛰伏的龙。
云瑞缩在驻地外围的小帐里,听着远处传来的操练号角。自常泰那日带兵盘查,太子便让张福顺将她安置在此。帐外的兵丁每换岗一次,甲叶碰撞的声响便规律地传来,像一道无形的屏障。
午后的草原被晒得发烫,云瑞掀开帐帘透气,正看见三阿哥胤祉在不远处校场射靶。他挽弓的姿态极标准,箭簇破空时带着锐响,正中红心。一旁的八阿哥胤禩含笑递上水壶,袖口露出的翡翠扳指在阳光下流转着幽光。这一幕让她想起太子说过的话:“在这草原上,每支射出的箭都带着心眼。”
草原的风穿过毡帐缝隙,送来远处篝火残烟与马厩酸臭的混杂物,这是她随太子秘密出巡以来闻惯的气息。然而此刻,一股异样的浊气突然破帘而入,劣酒挥发的辛辣、汗碱结晶的咸涩,像一口闷拳堵住了她的呼吸。粗糙的麻布口袋罩下时,她本能地偏头,鼻尖擦过绑匪袖口。那不是想象中塞外牧民的羊膻味,而是一种陈年油脂的腐香,类似毓庆宫库房里保养火铳的桐油,却多了几分劣质松脂的刺鼻。这个念头刚闪过,后颈便被人狠狠一敲,意识瞬间沉入黑暗。
被扛在肩头颠沛时,云瑞的脸颊紧贴着绑匪后背。隔着粗布甲胄,她闻到一股混杂的气味:贴身衣物上的汗酸、腰带上劣质牛皮的膻腥,还有类似熏香残留的淡淡甜意。这香气很陌生,不像太子常用的龙涎香那般沉厚,也不像四阿哥身上清冽的柏木味,倒像是宫女们偷用的、从江南运来的廉价香饼,被汗水浸得发馊。
突然,肩头的颠簸让她的鼻尖蹭到一个硬物。像是绑匪腰间的牛皮箭囊,里面除了箭簇碰撞的金属声,还逸出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这气味极淡,带着点龙脑的清凉,却被浓重的汗味压得发腥。
“快点!过了西坡就安全了。”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浓重的山西口音。云瑞感觉到绑匪加快了脚步,靴底碾碎砂砾的声响越来越密。她努力吸气,想从空气中分辨方向:马粪的酸臭淡了,取而代之的是潮湿泥土的腥气,还有一种…火药引信燃烧时特有的硫磺味,极淡,却异常熟悉,那日她在刑部暗牢里闻到的气味正是如此。
“太子今晚在御帐侍驾,咱们得在子时前…”另一个声音压低了说,带着京腔的尾韵。云瑞的心猛地一沉,指尖无意识地抠住麻袋缝隙。绑匪腰间悬挂的火镰,铁与燧石摩擦的气味混着汗味,令她想起的确是属于火器营的火硝气息。
草垛的霉味猛地灌入鼻腔,她被狠狠摔在地上。黑暗中,她听见绑匪解下腰间佩刀的声响,刀刃出鞘时带着破空的锐鸣。“上面说了,活要见人…不,死要见尸。”山西口音的绑匪啐了口唾沫,云瑞闻到他口中劣质烟草的腐臭,“那丫头的爹当年在福建水师,手里肯定有货。”
货?云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忽然意识到,香囊里黄符纸下的墨线轮廓,似乎比她想象中藏着更多的秘密。她用力吸了吸气,想从绑匪身上找到更多线索,却只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混着他们身上未洗的汗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浊气。
突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云瑞听见三枚箭簇划破空气的声响,第一支箭风锐利,带着破竹之势;第二支箭尾音发颤,像是金雕羽翎特有的震动;第三支箭声闷沉,应是强弓射出的重箭。接着是利刃入肉的闷响,压在身上的重量猛地消失,一股温热的液体透过麻袋渗进来,带着浓烈的铁锈味,是血的味道,新鲜的人血。
“太子爷!”有人惊恐地跪地,甲叶碰撞的声响让云瑞想起常泰阅兵时的排场。她闻到胤礽玄袍上熟悉的龙涎香,却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比绑匪身上的更淡,却更刺鼻,指尖触到他袖口渗出的血,那是三日前他为保舒尔德库特以血书请罪留下的伤口。
麻袋被掀开的瞬间,腐草与血腥气扑面而来。云瑞呛得咳嗽,却在混乱中闻到一缕极淡的、属于南方沉香的气息,这股并不属于太子的气味,混合着雨水将至的潮气,显得格外诡异。
胤礽的手掌覆上她的眼睛,指尖带着习武之人的薄茧,却异常温柔。“别看。”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云瑞闻到他发间渗出的汗水,混着龙涎香,形成一种令人安心的气息。她却知道,这份安心下或许还藏着一些不容探究的东西。就像她闻到的、绑匪袖中那熟悉的桐油味,与毓庆宫里伞盖的墨竹图用的是同一种,而这也绝不仅仅是巧合那么简单。
车轮碾过被六月骄阳晒得发烫的碎石,发出细碎的爆裂声。云瑞蜷缩在铺着冰丝软席的车厢里,望着车窗外流转的淡金晚霞。太子所言的归途,竟是直指紫禁城。绣着金线的车帘被穿堂风掀起一角,远处宫墙的轮廓在暮霭中若隐若现,恍惚间竟与几日前离京时的场景重叠,只是彼时的她怀揣着对草原的向往,此刻却满心皆是惊惶未定的余悸。
马车晃晃悠悠地前行,唯有轮轴转动的辘辘声在燥热的空气中格外清晰。云瑞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裙摆,那里还残留着草垛的碎屑与淡淡的血腥味。她的思绪仍停留在几个时辰前的惊魂时刻,直到此刻,心湖才渐渐从惊涛骇浪中平息,泛起一层诡异的平静。这平静之下,却是翻涌的疑云,那些在生死边缘捕捉到的细节,此刻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当护送侍卫那句“奉太子命,即刻返京”落下时,冰凉的檀木车壁贴着脊背,却不及心底泛起的寒意。她忽然想起被掳前那个黄昏,三阿哥箭靶上的红心与八阿哥翡翠扳指的幽光——太子那句“草原上每支箭都带着心眼”,此刻终于有了实形。回忆如潮水般涌来,诸多疑点逐渐拼凑成形。她所居的营帐虽地处外围,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且太子特意加强了巡逻。在这样森严的戒备下,自己竟能被人堂而皇之掳走,若非内鬼作祟,便是谋划已久。绑匪那句“手里肯定有货”如同一记重锤,敲得她心头发颤。
当看到那身着清兵服饰的绑匪时,云瑞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能在天子驻地调动清兵行此暗杀之事,幕后之人绝非等闲。更蹊跷的是,太子恰如其分的“营救”,仿若一场及时雨…云瑞猛地攥紧了帕子。被押走的绑匪那句“奉命”言犹在耳,可这“命”究竟来自何方?她不敢再往下想,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车外忽然卷起一阵裹挟着沙尘的热风,吹得车帘猎猎作响。云瑞掀开帘子一角,望见护送的侍卫们如临大敌,手按刀柄,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这阵仗,倒不像是护送,更像是押解。想起上马车时的那惊鸿一瞥,四阿哥握着弓的手青筋暴起,櫜箭中缺失的金雕箭羽,与绑匪身上那支致命箭矢如出一辙。那个本该在军营操练的身影,此刻望着她的眼神里,除了隐忍与担忧,竟还藏着一丝她看不懂的…歉意?
车轮声渐渐变得清脆,青石板路取代了草原的泥土。云瑞知道,紫禁城近在咫尺。天边泛起鱼肚白,六月的暴雨骤然而至,豆大的雨点砸在车厢上,打湿了远处的宫墙。望着那熟悉又陌生的朱红色,她仿佛又回到了初入宫的那日。那时的她天真懵懂,而今,不过短短时日,竟经历了这般生死劫数。
云瑞闭上眼,将脸埋进衣袖,那里还残留着太子的龙涎香。可此刻,这香气却不再让她安心,反而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困在这错综复杂的谜团之中。她隐隐觉得,自己的命运,早已卷入了一场波谲云诡的风暴中心,而这,或许只是开始。
熙三十五年六月初八的晨雾尚未散尽,诺海河朔草原的御帐内已弥漫着肃杀之气。康熙握着密折的手指关节发白,朱批用的狼毫在宣纸上洇出墨团,仿佛将他此刻翻涌的怒意都凝在了笔尖。帐外,太子胤礽垂手而立,望着父亲案头噶尔丹俘虏的供状,目光在“五世达赖圆寂十五年“的字句上顿了顿——这消息比任何箭矢都更能直击大清边疆的命脉。
“即刻启程返京。”康熙突然掷下笔,墨汁溅在摊开的《西藏舆图》上,“桑结嘉措欺君罔上,你先回去稳住朝堂,别让那些个阿哥们趁机生事。”话音未落,帐帘被劲风掀起,裹挟着远处传来的战马嘶鸣,惊得案上的黄历哗哗作响。胤礽瞥见日期栏‘六月初六’的朱砂印记,忽又想起两日前在马车上,云瑞蜷缩的身影与沾血的裙摆。
是夜,太子的仪仗队踏着星辉疾驰。胤礽掀开马车帘,望着西北天际翻滚的乌云,他知道,此刻的京城必然已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