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裹挟着戈壁特有的砂砾掠过草叶,将小丘浸染成一片泛着冷芒的秘境。云瑞仰躺在沁着凉意的草皮上,指尖几乎要触碰到流转的星子,那些缀满天幕的碎钻仿佛触手可及,又似藏着千万个未解之谜。远处营地的喧嚣被夜色揉碎,唯有蟋蟀在草丛深处低吟,与她耳畔急促的心跳声交织成独特的韵律。
“天接云涛连晓雾…”她的歌声裹着江南吴侬软语的柔婉,在星河下徐徐展开。唱到“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时,尾音突然发颤,仿佛被记忆中的浪潮卷走。曾经在杭州老宅的天井里,她也这般对着明月吟唱,那时父亲会笑着给她递上桂花糖糕,而今却只剩这浩瀚星空聆听心事。
胤礽倚着青石凝望她,玄色衣袍融入夜色,唯有领口的金线龙纹在星光下若隐若现。“这词倒是应景。”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醺人的酒意,“你向往的三山,可在这银河尽头?”他的目光深邃,似在探寻,又似在权衡,让云瑞想起白天看到他与常泰密谈时的神情。
云瑞侧过身,发间的银簪滑落,在草地上划出细碎声响。她忽然想起酒桌上那个蒙古少女,想起太子用蒙语低语时眼中的深意:“方才殿下对那姑娘说了什么?”
“孤说…”胤礽忽然欺身而下,温热的呼吸掠过她颤动的睫毛,“孤的心,早被一位江南姑娘偷走了。”话音未落,他的唇已覆上她的,带着马奶酒的醇香与草原夜风的清冽。云瑞下意识要躲开,却触到他后背紧绷的肌肉,那里藏着她从未见过的炽热与克制。
当胤礽的吻如潮水般漫过她的脖颈,云瑞的思绪却突然飘回紫禁城。那些在毓庆宫抄书的日夜,太子批改奏章时偶尔抬头的目光,还有他在南苑围猎时替她解围的瞬间,此刻都化作燎原之火,烧得她眼眶发烫。但她的理智并未完全被情感淹没,她清楚地知道,太子身为储君,一举一动皆有深意,这份情意或许只是他棋局中的一步。“明年秀选…”胤礽沙哑的承诺混着滚烫的气息落在她锁骨,禁不住一阵战栗,同时也让她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云瑞猛地睁开眼,却撞进他眼底翻涌的星河。月光为他的轮廓镀上银边,那道平日里总是威严的眉梢,此刻却柔软得能掐出水来。“你的命格,该与孤共享这万里江山。”胤礽的话语像烙铁般烫在她耳畔,让云瑞瞬间清醒。她忽然想起入宫前夜母亲的叮嘱:“莫让人知你生辰命格。”
星辰闪烁,恍若流光倾泻。胤礽忽然坐起身,指向天际那道横跨银河的光带,温声细语道:“六月初六日便是你的生辰,这份礼物,你可还喜欢?”这句话如同一把软剑,直直刺进她筑起的心防。
“孤让人在毓庆宫种了三百株杭白菊。”胤礽将她轻轻搂进怀里,“听说,杭州的秋天满街都是这味道。”他的手指抚过她泛红的唇,带着珍重与怜惜,“云瑞,孤要让整个天下都知道,你是孤唯一的牵挂。”这番话甜蜜得令人沉溺,可云瑞心中却生疑惑,他如此大费周章,是否真的只是因为儿女私情。
就在云瑞迷失在胤礽深邃的眼眸时,急促的脚步声惊散了草间的萤火虫。胤礽的脊背瞬间绷成弓弦,周身的温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上位者的凛冽威压:“什么人?”这声呵斥似带着千钧之力,惊得来人“扑通”一声重重跪地,声音颤抖不已。
云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只听张福顺带着惊惶喊道:“爷恕罪!常大人十万火急!正在营帐内恭候!”方才交缠的姿势若是被旁人撞见,她必将万劫不复。正慌乱间,却见胤礽不动声色地替她整理歪斜的帽檐,指尖擦过她红肿的唇瓣时,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
“与你同来的是哪个?”胤礽语气冰冷如霜,云瑞分明感到他搂着自己的手臂又紧了紧,仿佛要将这一刻刻进骨子里。
草丛中立刻传来一阵窸窣声,紧接着是连续三个重重的叩头声,一个沉稳却恭敬的声音响起:“奴才魏擎,火器营副尉,奉常大人命,特来护送太子爷回营,确保爷周全!”云瑞偷眼望去,只见那人身形魁梧,腰间火铳泛着幽蓝冷光。
胤礽目光转向云瑞时,冰霜稍融,染上几分无奈与歉意。他摇摇头,冲她安抚地轻轻一笑,语气恢复温和:“让张福顺送你回去,好生歇着。”
“待孤忙完…”他顿了顿,深深看了她一眼,抬手将她的太监帽压低至眉眼,“再陪你赏这未尽之景。”说罢,他神色一凛,转身恢复储君威仪,沉声道:“走。”
云瑞悄悄抬了抬帽檐,望着他挺拔却仿佛肩负千钧重担的背影渐行渐远。张福顺与魏擎如影随形地跟在身后,胤礽走了几步突然驻足,侧首对张福顺低声吩咐。
待两人脚步声渐远,云瑞仍呆坐在原地,望着胤礽离去的方向。夜风拂过,带来远处营地的喧嚣,与方才的静谧形成鲜明对比。她轻抚发烫的脸颊,既为那炽热的情意而心动,又因方才窥见的雷霆之威而心有余悸。更让她不安的是,这个突然出现的火器营副尉,还有太子与常泰的紧急密会,背后又藏着怎样的权谋算计?
“格格,咱们回吧。”张福顺小心翼翼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云瑞起身拍了拍衣摆,抬头望向依旧璀璨的星河。那些遥远的星辰,看似温柔无害,却不知藏着多少未知的危险。就像眼前这段感情,甜蜜的表象下,又埋藏着多少她尚未看清的暗潮?
脚下,是万劫不复的皇权深渊;身后,是如芒在背的“命格”之谶;而前方,是太子那双深情之下,深不见底的眼眸…
康熙三十五年六月初四,诺海河朔草原被盛夏的烈日炙烤得滚烫。空气中,青草的清新、尘土的腥涩与未散硝烟的刺鼻气味交织缠绕,共同勾勒出战争过后独特的气息。猎猎旌旗遮天蔽日,迎风招展的龙旗与各色军旗在碧空下翻涌,宛如一片涌动的海洋。皇太子胤礽身着杏黄色四团龙补服,衣料上金线绣就的龙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率领留守京师的诸王公大臣,早早肃立在二十里外的迎驾亭旁。众人神色肃穆,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静静等待着。
远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闷雷般滚过大地。地平线上,康熙帝亲率的得胜之师终于显露出巍峨的轮廓。铠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长矛如林,整齐的队列似钢铁洪流,彰显着大清军队的威严与气势。
“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瞬间撕裂草原的宁静,声浪直冲云霄。胤礽当先跪倒,动作沉稳而庄重,身后百官如潮水般伏地叩拜,整齐划一的动作展现出臣子对帝王的敬畏。康熙帝端坐于御辇之上,虽风尘仆仆,却难掩睥睨天下的威严与胜利的豪情。他目光如炬,扫过跪在最前方的太子,微微颔首,亲自下车将胤礽扶起。这一刻,父子目光交汇,胤礽眼中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孺慕与崇敬,而康熙面上则是深沉的赞许与欣慰。这一扶,在万众瞩目下,无声地昭示着储君的地位与帝王的信任,也让在场众人心中各自泛起不同的波澜。
营帐区内,早已是另一番沸腾景象。为迎接王师凯旋,草原各部倾尽全力。水陆珍肴堆积如山,刚离水的黄河鲤鱼银鳞闪烁,在阳光下泛着灵动的光泽;南海的鲍参翅肚晶莹剔透,仿佛蕴含着大海的精华。各色时令鲜果堆积如丘,红的苹果、黄的香梨,散发着诱人的甜香。整只的烤全羊在烈火上滋滋作响,金黄油亮的外皮不断渗出油脂,浓郁的肉香混合着孜然、胡椒等香料气息,霸道地钻入每个人的鼻腔,引得人垂涎欲滴。巨大的酒坛一字排开,上好的高粱烧刀子、醇厚的马奶酒、远道而来的西域葡萄酒,在阳光下折射出琥珀或玛瑙般的光泽,酒香四溢。
鞭炮与爆竹的轰鸣连绵不绝,炸响在天际,红屑纷飞如雨,将喜庆的气氛推向顶点。草原的臣民们身着色彩艳丽的盛装,载歌载舞。悠扬的芦笛声与深沉浑厚的马头琴声交织在一起,在辽阔的草原上空飘荡,那旋律仿佛诉说着草原的故事。欢快的舞步踏得大地微微震颤,人们脸上洋溢着由衷的喜悦与自豪。粗犷的祝酒歌此起彼伏,无论是得胜归来的将士,还是迎接王师的部民,都沉浸在这胜利的狂欢之中,这是一场属于胜利者的盛宴,是帝国武功的盛大展示。
夜幕降临,诺海河朔燃起了万千篝火,将草原映照得亮如白昼。中军大帐内,更是灯火通明。巨大的蟠龙烛台燃烧着粗如儿臂的牛油巨烛,明亮的光芒将帐内照得纤毫毕现,烛泪顺着蟠龙的身躯缓缓滴落。
康熙高踞主位,身着明黄色常服,虽经长途跋涉,却精神矍铄,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胜利喜悦与帝王威仪。太子胤礽侍坐于御座旁侧稍下位置,一身杏黄太子常服,举止气度雍容。右侧首位是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他面上虽有风霜之色,但精神尚可,眼神中偶尔闪过一丝忧虑。紧随其后的是抚远大将军费扬古,这位此役的实际指挥者满面红光,难掩激动之情,不时与身旁大臣低声交谈,分享着胜利的喜悦。再往后是大学士高士奇等一众随军重臣,他们或微笑倾听,或点头附和,气氛看似融洽。左侧则依次端坐着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五阿哥胤祺、七阿哥胤佑以及八阿哥胤禩,皇子们皆着吉服,仪表堂堂。然而,唯不见此役中冲锋陷阵、立下显赫战功的大阿哥胤禔,这一缺席,在众人心中埋下了疑惑的种子。
筵席上,草原的珍馐与宫廷的玉馔完美融合。身着黄马褂的内侍们穿梭如织,脚步轻盈而迅速,将美酒佳肴流水般呈上。康熙显然心情极佳,频频举杯,声音洪亮地嘉奖诸将,慰劳功臣。他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帝王的威严与恩宠,让受赏之人倍感荣耀。帐内气氛热烈,颂圣之声不绝于耳,众人纷纷赞颂着皇帝的英明神武与此次战役的伟大胜利。
众皇子们亦是一派兄友弟恭的和睦景象。胤祉温文尔雅,手持酒杯,向费扬古等将领敬酒,言辞恳切,表达着对将领们的敬意与感激;胤禛面色沉静,目光深邃,与高士奇低声交谈,似在请教学问,神情专注而认真;胤祺、胤佑则显得较为活泼,与几位年轻的蒙古台吉谈笑风生,欢快的笑声不时响起;胤禩更是长袖善舞,笑容温润如玉,举杯游走于席间,对各路勋贵大臣都照顾得滴水不漏,言辞谦逊得体,赢得一片赞誉。胤礽作为储君,自然也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他从容应对,谈笑风生,与诸弟频频碰杯,面上是无可挑剔的温和笑意,仿佛硝石案的阴霾、索额图门生贪墨的牵连,都在这胜利的狂欢中烟消云散。
酒至半酣,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入耳,乐声婉转,为宴会增添了几分雅致。更有蒙古勇士献上雄健的摔跤与精彩的马术表演,勇士们在摔跤场上奋力拼搏,展现出力量与技巧的完美结合;马术表演者在马背上做出各种高难度动作,身姿矫健,引得阵阵喝彩。觥筹交错,伯歌季舞,好一派父慈子孝、君臣同乐、兄弟和睦的盛世图景。
索额图强打精神,举杯饮酒时,眉宇间偶尔掠过的一丝忧虑难以完全掩饰,他心中担忧着太子是否会借此机会对自己及其势力动手。胤禩那春风和煦的笑容背后,眼底深处却是一片难以捉摸的平静,他举杯向太子敬酒时,目光似无意般扫过太子空着的左侧席位,那是大阿哥胤禔的位置,心中暗自盘算着局势的变化。胤礽回敬时,笑容依旧温雅,可眼底却是一片深邃的墨色,让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酒阑席散,已至深夜。篝火渐熄,草原重归宁静,唯有中军大帐的灯火依旧辉煌,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