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朱墙劫:霜覆琉璃 > 第二十九章 朔野星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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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初一的晨曦刺破薄雾,太子胤礽身着四团龙补服端坐朱轮华盖车中,金丝绣就的海水江崖纹随着车身晃动,在朝阳下泛着粼粼冷光。车驾前,大学士阿兰泰捧着迎驾仪程册页的手微微发颤,户部尚书马齐反复摩挲着象牙笏板,礼部尚书佛伦则不时仰头望向天际盘旋的苍鹰。这支由三千铁骑、八百宫娥组成的迎驾队伍,正浩浩荡荡地碾过诺海河朔的草原。

草原上的风裹挟着新割牧草的清甜,却吹不散云瑞鬓角的冷汗。她垂首立在马车右辕,指尖无意识绞着月白色汗巾。三日前接到太子密信时墨迹未干的触感,此刻还残留在指腹。原定两日的行程被刻意拉长为三日,车队时而在开满金露梅的草甸停歇,时而绕着蜿蜒的溪流兜转,看似赏景的悠然表象下,云瑞分明嗅到了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息。

随着一声嘹亮的马嘶,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戛然而止。云瑞抬眼望去,远处腾起的尘雾中,十二骑玄甲骑兵呈雁字阵型飞驰而来,为首将领的灰绒帽缨在风中猎猎作响,腰间鎏金错银的佩刀折射着刺目寒光。她下意识后退半步,却撞上方才挪步过来的张福顺。

“格格莫慌。”张福顺压低的声音裹着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他眼角余光警惕地扫过四周,“驿站千总例行查验,待常泰大人验明文书,咱们便…”话音未落,马蹄声已如闷雷般逼近。

云瑞屏息凝视,见那将领在十丈外猛地勒缰,战马人立而起,鬃毛飞扬如瀑。待看清来人腰间晃动的白玉螭龙纹佩,她心头猛地一跳,那纹路似曾相识,却又一时难以想起究竟在何处见过。

“臣常泰,恭迎太子殿下!”常泰翻身下马,玄色鱼鳞甲碰撞出清脆声响。他单膝跪地行大礼时,云瑞注意到他的动作利落中带着几分刻意的迟缓,目光在与太子交汇的瞬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胤礽掀帘下车的动作优雅从容,十二串东珠朝珠在胸前轻晃:“舅舅辛苦了!此番征讨,听闻新式佛郎机炮大显神威?”他伸手搀扶的动作看似亲昵,指节却在常泰手肘处暗暗用力。

常泰刚毅的面容泛起笑意,却未急着起身,仰头直视太子:“全赖圣上英明,将士用命。倒是殿下在京中运筹帷幄,才让我们无后顾之忧。”他起身时,特意凑近胤礽,压低声音道:“有些军中事务,臣想单独向殿下禀报。”

胤礽眸色微沉,转瞬又恢复温和:“正想听听舅舅亲历前线的见闻。车内正好备了新贡的蒙顶甘露,咱们慢慢说。”他转身时,袍角不经意扫过云瑞,带着龙涎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云瑞握着车帘的手微微发颤,看着常泰紧随太子步入马车。常泰跨步上车时,故意挺直脊背,腰间玉章随着动作晃动,晨光穿透温润的白玉,将龙目处的朱砂沁色映得格外妖冶。直到常泰森冷的目光扫来,她才惊觉自己竟盯着玉章出了神。

“这个奴才我倒是从未见过。”马车里传来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刃。云瑞攥紧汗巾,胤礽漫不经心地应道:“新调去毓庆宫誊抄文书的。”马车里传来皮革摩擦声,常泰的声音低沉而恭敬:“大阿哥在军中威望日盛,那封密信提及的…”话音戛然而止。

云瑞屏住呼吸,听见太子轻笑一声:“舅舅办事,孤自然放心。”话语间似有深意,伴随着茶盏轻放的声响。

“张福顺!”胤礽突然提高的声音惊飞了草甸上的百灵鸟。

张福顺立刻会意,弓着腰小步上前:“奴才在!”

“去盯着查验进度,莫要耽误圣驾回銮。”胤礽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在“回銮””二字上稍作停顿。

张福顺伸手虚引云瑞,眼角笑出细密的皱纹:“格格同我去前头照应,也好见识见识禁军风采。”待两人走远,云瑞回望马车,见车帘缝隙里漏出的一线光影,隐约映出常泰与太子相对而坐的剪影。草原上的风忽然转向,带着远处敖包飘来的桑烟,将所有未说完的话语,都卷入翻涌的草浪深处。

六月的诺海河朔草原宛如被揉碎的翡翠,云瑞仰面躺在绒毯般的草甸上,青草汁液沁湿衣襟,带来丝丝沁凉。低垂的云层仿佛触手可及,乳白中晕染着灰蓝,边缘被阳光镀上金边,似是触手可及的梦幻。她下意识抬手,指尖穿透虚空,只攥住一缕裹挟着草香的风。望着掌心,她忽地轻笑出声,那笑声在广袤草原上悠悠回荡——原来最易蒙骗人的,竟是亲眼所见的虚幻,恰似深宫里那些看似近在咫尺的荣华。

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过往,爹爹那句“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谆谆教诲又在耳畔回响。那时的她尚在闺阁,不谙世事,只当这是文人墨客的感慨,如今历经父亲骤逝、深宫诡谲,方知这世间万物,盛极必衰的道理。太子身处储君之位,看似尊荣无上,实则如履薄冰,这般道理,他又怎会不深谙于心?

云瑞轻轻叹了口气,努力将纷繁的思绪压下。“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陶渊明的诗句在心中浮现,既然过去无法改变,那便珍惜当下,守护好姐姐,护家族周全。她静静望着天空,任思绪放空,直到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断了她的沉思。

那脚步声虽轻,却在这静谧的草原上显得格外清晰。云瑞警觉地回过头,因直视天光太久,眼前一片刺目的白,几乎难以视物。她忙闭上眼睛,待适应光线后,缓缓睁开,映入眼帘的,是胤礽含笑的面容。他静静地立在几步开外,目光温柔而专注,似是将她方才的一举一动都收于眼底。

云瑞心中一阵慌乱,脸上不自觉地泛起红晕,强挤出一抹笑容,想要掩饰自己的窘迫。胤礽却并未言语,只是缓步走近,在她面前蹲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随后,他抬手,动作轻柔地替她捻去发间和衣襟上沾着的草屑。他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肌肤,带着一丝温热,令云瑞浑身一僵,本能地想要后退。

胤礽眼疾手快,在她后退之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他的的手掌宽厚而温暖,将她的手完全包裹住,力度恰到好处,既不会弄疼她,又让她无法挣脱。云瑞徒劳地挣扎了两下,便放弃了,她素来不愿做无用功,只得低着头,任由太子牵着她起身。

行至一处草丘,胤礽忽驻足,声音低沉沙哑:“云瑞。”那呼唤轻若叹息,云瑞恍惚间以为听错,抬眸望去,只见他凝望远方草原,眉目清朗依旧,唇角笑意却染上几分苦涩。

“寻常人家的兄弟,是如何相处的?”胤礽的问题猝不及防,云瑞心中一颤,飞快瞥他一眼。她深知,这深宫之中,皇子间的情谊早被权力染得扭曲,他并非真求答案。但见他眼底闪过的一丝落寞,她鬼使神差开口:“在民间,兄弟虽偶有龃龉,却会共担风雨。春种秋收时并肩劳作,遇困厄时共商对策。逢年过节,围炉夜话,粗茶淡饭间,满是温情。”

胤礽静静聆听,眼中流露出向往,转瞬自嘲一笑:“到底是不一样的。”他忽地握紧她的手,掌心温度透过肌肤,灼得她心头一颤。两人复又前行,沉默在草原上蔓延,唯有脚步声与心跳声此起彼伏。云瑞能感受到他指尖的力度,似在无声诉说着深宫之中难以言说的孤寂。

远处整装待发的车队映入眼帘,云瑞心中一喜,下意识地动了动手,犹豫着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这次,胤礽并未强留,他看着云瑞惊慌失措的模样,抿嘴轻笑,伸手替她扶正了头上有些歪斜的帽冠,语气温柔:“明日迎驾,事务繁杂。”云瑞抬起头,眼中满是疑惑。在她的印象里,太子一直都是忙碌的,在毓庆宫时,他通宵达旦批阅奏章;此次出宫迎驾,他也将政务带在身边,几乎一刻不曾停歇。她实在想不出,明日他还能有多忙?

胤礽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笑意,缓缓补充道:“待暮色四合,带你赏草原星空。这般良辰美景,错过可惜。”说罢,不等她回应,便转身朝车队走去。云瑞呆立原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心湖被搅起千层浪,更没想到,在这繁忙的迎驾行程中,他竟还惦记着带她去看星空。

直到抵达驿站,已是未时末端,云瑞依旧沉浸在震惊与慌乱之中,脚步虚浮地跟着胤礽。她的脑海中不断回响着太子的那句话,心中泛起阵阵涟漪。

暮色如打翻的胭脂盒,将天际染成蜜色与绛紫交织的绸缎。诺海河朔的草原上,篝火如散落的星辰次第亮起,噼啪作响的木柴迸溅出火星,与天边最后的晚霞遥相呼应。几个身着蒙古袍的妇人正将整只牛羊架在特制的铁架上炙烤,油脂滴入炭火的瞬间,腾起阵阵裹着肉香的浓烟,与远处飘来的马奶酒香、酥油香混作一团,在晚风中酝酿出令人沉醉的气息。

忽然,苍凉的马头琴声划破天际,紧接着是清亮的女声从营地东侧飘来,那歌声像是从草原深处生长出来的藤蔓,缠绕着众人的耳膜。身着五彩织锦的牧民们踏着节拍聚拢,男人们的皮靴重重叩击大地,女人们的银饰随着舞步叮当作响,篝火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天幕上,宛如跃动的古老图腾。

胤礽负手立在主帐前,玄色锦袍上的金线龙纹在火光中若隐若现。他望着眼前欢腾的景象,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态,旋即对身旁的侍卫吩咐:“传令下去,饮酒可尽兴,但不可生事。”话音未落,已有身着珍珠镶边长袍的蒙古少女捧着银碗款步而来,祝酒歌婉转如百灵啼鸣,眼波流转间满是异域风情。

“长生天庇佑尊贵的客人!”少女将酒碗举过头顶,哈达般的歌声在草原上空盘旋。胤礽抬手接过,浅抿一口便欲放下,却被少女用蒙语娇嗔阻拦,纤细的腰肢随着曲调轻摆,酒香与她身上的奶香气一同萦绕在太子身侧。

胤礽忽然轻笑出声,用流利的蒙古语在她耳畔低语。少女的舞姿骤然僵住,双颊瞬间染上飞霞,慌乱地行了个蹲礼后退下。云瑞立在三步开外,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望着太子重新斟满酒碗的手,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银碗,在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随着夜色渐深,前来敬酒的部族首领与朝臣络绎不绝。胤礽时而用蒙语谈笑风生,时而以汉语引经据典,鎏金酒坛的坛口白雾蒸腾,转眼便见了底。他的衣襟已半敞,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下颌线滑入领口,倒真像是醉了七分。

“太子爷醉了!”云瑞见他起身时踉跄,急忙上前搀扶。胤礽顺势将整个身子的重量压过来,温热的酒气喷洒在她耳畔:“扶孤回帐…”那尾音带着三分绵软,惊得云瑞耳尖发烫。

两人渐行渐远,身后的欢歌笑语渐渐模糊。一路上,士兵们见是太子,纷纷躬身避让。快到营帐时,云瑞才惊觉张福顺并未跟来。正四处张望时,胤礽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在寻什么?”

云瑞抬头,正对上胤礽清亮的目光,那双平日里总是藏着万千算计的眸子,此刻映着星河璀璨,哪里还有半分醉意?她一愣,如实答道:“张福顺,怎不见他?”

胤礽神色淡然,语气从容:“他在后方替我们挡着不相干的人。”

“殿下没喝醉?!”云瑞的杏眼瞪得浑圆。胤礽却牵起她的手,将她的指尖按在自己心口:“若真醉了,如何兑现与你的星空之约?”他的掌心滚烫,带着篝火未散的温度,修长的手指灵巧地穿过她的指缝,十指相扣的瞬间,云瑞听见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声。

云瑞呆立原地,心中翻涌着震惊与恍然。那个平日里在朝堂上沉稳端庄、在书房里严谨认真的太子,此刻竟这般狡黠又温柔。她细细回想,太子酒量极佳,自己竟因一时心急,忘了这茬,不由得懊恼地抿了抿唇。

胤礽却温柔地看着她,嘴角的笑意如春风化雨,眼中的星辉比天上的星辰还要璀璨。他轻轻握紧她的手,修长的手指穿过她的指缝,十指相扣的瞬间,云瑞只觉一股电流窜过全身。“走吧。”胤礽轻声说道,牵着她的手,朝着草原深处走去,将身后的喧嚣与纷扰,统统抛在了脑后。夜色中,两人的身影越走越远,唯有漫天星辰愈发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