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梆子声惊飞栖在宫槐上的夜枭,凄厉的啼叫在宫墙间回荡。西配殿内,摇曳的烛火将云瑞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纸上,忽明忽暗。她手中反复摩挲着绣着兰草纹样的帕子,砚池里凝结的墨痕蜿蜒如蛇,就像她心中盘桓已久的谜团。帕角那道若隐若现的波浪线,此刻正随着她的动作在烛光下闪烁。
檐下忽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轻重缓急带着特有的韵律。云瑞心中一紧,不动声色地将帕子叠进袖口,指尖却还轻轻捏着帕角。门扉轻响,十三阿哥踏着满地碎银般的月光入内,他月白箭袖沾着湿润的桂花香,手中两柄竹骨油纸伞上的墨竹图洇着水痕,像是刚从御花园的雨幕里匆匆赶来。
“昨儿见你窗纸被风刮破了角。”胤祥笑着将伞搁在案头,目光不经意扫过她藏帕的袖口,“这伞面是新制的桐油布,保准不漏雨。前些日子内务府新得了批桐油,特意让工匠多刷了几层。”他伸手轻轻敲了敲伞骨,竹节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云瑞垂眸福了福身,声音温婉:“倒让十三爷费心了。前些日子下雨,雨水渗进来,险些湿了父亲留下的书卷。说起父亲,”她话音一转,指尖悄悄将绣帕抽出半角,“他生前最爱讲沿海趣事,什么澎湖的珊瑚礁,还有海船遇礁的惊险故事,如今想来,恍如昨日。”
她装作不经意地展开帕子,兰草叶脉间的银线在烛光下流转,“前日学绣时,想着试着绣些水纹,可总觉得神韵不足。”她用银针轻点帕角,“您看这曲折的线条,倒像极了父亲说过的澎湖列岛潮涌。记得小时候,父亲还说过,澎湖有些暗礁的分布,和水师布防也有些关联呢。”
胤祥弯腰查看的动作顿了顿,伞柄在掌心转了半圈又停下。数月前那个偷取香囊临摹的夜晚,桑皮纸残片上的纹路清晰浮现在脑海,眼前帕子上的波浪线,分明与之如出一辙。他垂眸掩住眼底翻涌的惊涛,面上却依旧带着温和笑意:“二姑娘这水纹针法倒是精巧,让我想起兵部新绘的水师布防图。”他直起身子,伸手接过帕子,对着烛光举起,光影在绣线上流淌,“你瞧,有些海域的标注符号,与这波浪线倒是相似。说起来,前年福建水师在澎湖演练,用的便是这套新图。”
云瑞接过帕子时,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心中微微一动。她盯着对方平静如常的眉眼,忽然轻笑出声:“十三阿哥见多识广,听您这么一说,倒是茅塞顿开。难怪看着眼熟,只是不知这水师布防图,寻常人见得见不得?”
胤祥摩挲着伞柄上的竹节,似是思索片刻:“若只是瞧瞧,倒也不难。明日我便着人送来几本相关图册,不过都是些公开的典籍,真正机密的图册,可是轻易见不得。”他忽然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抹狡黠,“对了,城南春和楼新来了个戏班子,那武生的跟头翻得叫一个绝,花旦的嗓子更是绕梁三日,敢不敢再随我溜出去瞧瞧?”
云瑞一怔,想起上次偷溜去南苑围猎被抓包,至今还在太子书房被罚抄书。她下意识攥紧手中绣帕,嗔道:“十三阿哥可饶了我吧!《贞观政要》我尚且抄了不足一半。”
“怕什么?”胤祥挑眉,拍了拍腰间的玉牌,“这次我寻了条更隐秘的小路,保准神不知鬼不觉。就当是为你这巧思妙想的水纹绣寻些灵感,戏台上的江海波涛,可比纸上生动多了。”
云瑞刚要开口,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十三爷!”一名小太监掀开帘子闯进来,额头上满是汗珠,“德妃娘娘正四处寻您呢!”
胤祥神色一凛,当即起身:“知道了,我这就去。”他转头看向云瑞,目光中带着几分意犹未尽,“二姑娘且等着,等我回来,咱们再细商这听戏的事儿。”
话音未落,门帘又被掀起,杏翎端着茶盘走进来,正巧与胤祥打了个照面。她福了福身,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笑道:“哟,十三爷这是要急着去哪儿?茶都还没喝上一口呢。”
胤祥爽朗一笑:“德妃娘娘有急事召我,改日再讨茶喝!”说罢,大步流星地随小太监离去。
次日辰时,鎏金云纹食盒被小太监毕恭毕敬地搁在西配殿案头,掀开盒盖,六本蓝缎面图册整齐码放,边角处的祥云暗纹与胤祥伞上的墨竹倒有几分相映成趣。云瑞指尖抚过《闽海舆地全图》烫金书名,封皮的触感细腻如脂,显然是用上等杭绸裱糊。
她迫不及待翻开图册,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岛屿标注间游走。澎湖列岛的轮廓被朱砂仔细勾勒,可无论怎么比对,都寻不到绣帕上波浪线的踪影。又翻开《水师布防辑要》,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几片干枯的艾草,想必是防虫所用。书中记载的暗礁图例皆是三角形符号,与她拆解的纹样全然不同。
直到翻至最后一本《沿海关隘考》,夹在页间的半片枫叶书签突然飘落。云瑞俯身去捡,却瞥见页脚空白处有行极淡的蝇头小楷:“马公港旧图...”字迹戛然而止,像是被人刻意抹去。她反复摩挲那处纸张,除了微微凸起的压痕,再无其他线索。
四月初一的晨雾还未散尽,钟鼓楼的便撞碎了紫禁城的寂静。胤礽端坐在步辇上,玄色十二章纹衮服层层叠叠,金线绣就的五爪金龙在晨曦中泛着冷光。辇驾行至太庙丹陛前,他扶着内侍的手缓缓起身,冕旒随之轻晃,十二串玉珠相撞,发出清越的声响。
留守京城的大臣们早已按品阶肃立两侧。礼部侍郎捧着祝版的手微微发抖,余光瞥见胤礽衣摆上的龙纹,喉结重重滚动。典仪官高喊“迎神”时,三十六名乐生奏响中和韶乐,编钟与磬声交织,却盖不住人群中此起彼伏的倒抽冷气声。太子缓步走向祭坛,衮服下摆扫过汉白玉阶,沙沙声里仿佛藏着无数未说出口的心思。
三献之礼进行到亚献时,意外陡生。捧爵官突然踉跄,醴酒泼洒在太子袍角,明黄的酒渍在玄色衣料上晕开,如同一滴血痕。胤礽却恍若未觉,接过新爵时,指尖有意无意抚过爵身饕餮纹,目光扫过人群中神色各异的大臣。当“送神”的唱和声响起,青烟从鼎炉中冲天而起,混着松枝燃烧的焦香弥漫太庙,将所有人的面容都笼进一片朦胧。
祭祀完毕,大臣们如蒙大赦般匆匆告退。胤礽却立在丹陛之上,望着西配殿方向,任冕旒在穿堂风中摇晃。直到暮色漫过太庙飞檐,白日里喧天的钟磬声已然褪尽,只余守庙的老太监提着灯笼,在回廊间敲出零星的梆子声。他屏退最后一名侍卫,踏着青砖上斑驳的树影缓步走去,衮服上未干的酒渍在暮色中泛着暗沉的光。
云瑞正对着窗棂擦拭父亲留下的旧砚,忽闻环佩轻响。转身时,正见太子倚着朱漆廊柱,冕旒垂落的玉珠半掩住他眼底幽光。他抬手抚过袖口金线绣就的海水江崖纹,指尖在盘成火焰状的五爪金龙上停留片刻,轻笑出声:“今日这衣裳,倒比平时重了三斤。”
这句话让云瑞握着帕子的手微微收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记忆里父亲书房暗格里的《会典》图册浮现眼前,天子冕服的纹样与眼前人身上衣饰分毫不差,她喉咙发紧,像是被人扼住了呼吸。正欲开口质问,却见太子已缓步上前,玄色衮服上的金线龙纹随着步伐蜿蜒游动,袍角带起案几上未干的墨香,混着他身上浓郁的龙涎香,将她笼罩其中。
“你看这十二章纹,”他的声音混着松枝燃烧未尽的焦苦,修长的手指抚过衮服上凸起的日月星辰,每一寸动作都带着上位者的矜贵与从容,“日月经天,山河永固,倒衬得那些规矩迂腐了。”说罢,他忽然抬眼直视云瑞,目光如炬,像是要将她看穿。
云瑞后退半步,脊背贴上冰凉的窗棂,心跳如擂鼓。檐角铜铃突然叮咚作响,尖锐的叫声划破寂静,也让她微微回神。太子冕旒下的下颌绷成冷硬的弧线,那双惯会含笑的眼睛,此刻映着廊外摇曳的灯笼,像是结了层薄霜。
“毓庆宫的海棠该开了,”他忽然转开话题,语气变得轻柔,指尖却霸道地划过她发间银簪,东珠相撞发出细碎声响,“比御花园的倒多几分野趣。”他的指尖磨蹭在她发间,似有若无地撩拨着她的发丝,云瑞浑身僵硬,却不敢动弹分毫。
云瑞望着他腰间明黄丝绦,想起泉州船厂清单上暗红的朱砂,那些隐秘的线索在脑海中不断交织。殿外乌云压城,阴影掠过太子衣袍,将金龙吞入黑暗。就在她以为对话要就此结束时,胤礽忽然俯身,温热的呼吸裹着龙涎香拂过她脖颈,冕旒垂落的玉珠扫过她耳畔,痒痒的触感让她忍不住瑟缩。
“十三弟总爱充英雄。”他的声音低沉而暧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醋意,“若哪天觉得宫里的月亮看腻了,毓庆宫的角门,总归比神武门的守卫好说话些。”他说话时,气息喷洒在她敏感的耳垂上,让云瑞脸颊发烫。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胤礽直起身,衣摆不经意扫过案头砚台,溅起的墨点在暮色里宛如暗红的血痕。他深深看了眼云瑞通红的脸颊和慌乱的眼神,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转身时冕旒晃动,十二串玉珠碰撞出清越声响,渐渐消散在回廊尽头,只留下云瑞一人,在原地心跳如雷,久久无法平静。
康熙三十五年三月二十六,漠北草原的晨雾尚未散尽,声已如雷霆般炸响。清军铁骑踏着残雪冲锋,火绳枪喷出的硝烟与凛冽寒风交织,将噶尔丹的前哨部队冲得七零八落。这场初战的捷报,像燎原之火迅速传遍大军,而此后的一个月内,清军乘胜追击,战鼓频传,接连撕开噶尔丹防线的缺口。
四月十六日,旌旗蔽日,号角震天。康熙将象征兵权的玄纛授予大阿哥胤褆与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命他们统领八旗前锋兵、汉军火器营、四旗察哈尔及绿骑兵。胤褆身披玄铁锁子甲,骑在高头大马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视麾下将士。他治军极严,每日寅时便亲自督促士卒操练,对火器的排兵布阵更是反复推演。某次行军途中,一名士卒因战马疲惫掉队,胤褆竟当场斩立决,鲜血溅在枯黄的草原上,令全军凛然。如此雷厉风行的手段,让他在军中声望日隆,连久经沙场的老将都对其称赞有加。
五月十三日,烈日高悬,万里无云。清西路军抵达土剌河上游的昭莫多,这里地势险要,群山环绕,是绝佳的伏击之地。费扬古站在高处,望着十余里外噶尔丹军的营帐,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他先派遣少量骑兵前去挑衅,马蹄扬起漫天黄沙,战旗猎猎作响。噶尔丹果然被激怒,亲率大军追击。待敌军进入峡谷,费扬古一声令下,沿河伏兵如鬼魅般杀出。一部分骑兵迂回至敌阵后方,直冲辎重营,顿时火光冲天;另一部分则从两侧包抄,截断噶尔丹退路。据守山头的孙思克部也齐声呐喊,滚木礌石如雨点般落下。噶尔丹军阵脚大乱,士兵们相互践踏,哭喊声、兵器碰撞声回荡在山谷间。夜色渐浓,清军乘胜追击,月光下,噶尔丹之妻阿奴中箭落马,香消玉殒。
经此一役,噶尔丹元气大伤,“精锐丧亡,牲畜皆尽”。他带着残部仓皇逃窜,所剩不过千人,且大多伤病缠身,连战马都瘦弱得难以负重。然而祸不单行,其后方基地伊犁地区被侄子策妄阿拉布坦趁虚而入。曾经不可一世的噶尔丹,如今如丧家之犬,身边仅剩数十骑,在荒漠中漫无目的地奔逃,眼神中满是绝望与不甘。
五月底,捷报乘着八百里加急快马,连夜传回京城。紫禁城灯火通明,太子胤礽手持捷报,指尖微微发颤。他望着窗外的明月,心中暗自盘算。皇阿玛班师回朝后,朝局必将重新洗牌,而这,正是他连根拔出明珠党时机。
次日清晨,张福顺悄悄送来太子的口信。云瑞展开素绢,只见上面寥寥数笔:“六月初一戌时三刻,角门见。”她握着信纸的指尖微微发颤,忽然想起太子那日说的话,“若哪天觉得宫里的月亮看腻了,毓庆宫的角门,总归比神武门的守卫好说话些”。那低沉的嗓音仿佛还萦绕在耳畔,语气中的暧昧与笃定,此刻想来竟暗藏玄机。那日在西配殿,谈及出宫听戏时,除了她与十三阿哥,在场的只有传召的小太监和端茶进来的杏翎。云瑞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后背泛起阵阵寒意。